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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文共赏] 夜,沉思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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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8-8 17:04:4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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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在前面的话

   每一代人有属于他们的学龄时光,也有属于他们的青春文学,更有属于他们发表作品的园地。然而,我们这一代人的文化积累,从历史的角度来说,是最为贫瘠的,因为没有哪个时代会像文化大革命时期那样,整体上处在破坏、摧残和践踏文化的大环境中,按当时的说法,我们是“被荒废掉的一代”。
   我们这一代的青春文学,也不像现在这样幸运,有网络,想发就找个文学网。那时候几个学创作的好友在一起,总在议论,为什么投稿总被编辑丢进垃圾桶?不甘寂寞,于是办起了油印刊物,发表我们自己的作品。
   光阴似箭,岁月如梭,屈指一算,三十年过去了。再去看当初的那些习作,很自然就会回忆从前的往事。言归正传,我把当初的一篇短篇小说放发在华人街网,做为纪念。

                                                                        《夜,沉思的夜》 
           
   太阳散发了一天的光和热后,疲倦地依偎进群山的怀抱里小憩。夜幕徐徐地垂了下来,罩住了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和纵横交错的大街小巷……
   身穿工作服的郑斌皱着眉头走出家门,朝左边的大路看了看,却朝右边路面凹凸不平的小巷走去。一家窗口传出扩音机的断断续续、忽高忽低的轻音乐。他听不惯那种软绵绵的调子,显得烦恼地朝那窗口斜视一下,“哼!”地一声加快了脚步。就在这时,前面的那盏路灯突然暗了。也许是走得太急,夜色里看不清路面,他不小心踩在凹处,险些跌倒。
   路灯亮了,灯光将他长长的而又弯曲的身影投射在他身后的路面上。没过几秒钟路灯又暗了,随即,那昏暗的灯光时而一闪一闪,怪刺人眼。
   他走到电杆时,抬头愤愤地朝那盏路灯骂了句:“我一倒霉,你也要来添霉气!”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后,朝前走去。迎面吹来一阵风,吹拂着松散的头发,自言自语地说:“连风都是热的。”
   话音未落,随风吹来的尘土又吹进了他的眼睛,急忙用手指揉揉眼,冷冷地自嘲了起来:“唉!真没办法,人一倒霉,喝水都塞牙!”
   他是本市一家国营建筑公司最年轻的施工队长,曾经被人们誉为是“一位自强的青年”。在他所走过的生活旅程中,也确实能够称得上迈出的是坚定而有力的步伐,尤如他每天走在脚手架一样,一步一个脚印地向理想的境界攀去。这天――此时此刻,他却一反常态,拖着沉重的双脚,走在这条小巷之中。
   “沙――沙――沙――”鞋底与地面磨擦的声音。
   一步……一步……又一步……

   如果不是命运对他开了一个“玩笑”,早已大学毕业了,那是在他参加高考以后不久,很不幸,父亲突然病情恶化。就在他收到大学录取通知单的时候,并没有象同考上大学的同学们那样,陶醉在自己感到能够迈进高等学府的门槛所产生的自豪感,因为,他刚刚安葬不幸病故的父亲。那天夜晚,他手里拿着“录取通知单”,同样是心事重重地拖着沉重的双脚,徘徊在这条小巷之中。
  不能再拖时间,得赶紧做出决定,上了大学母亲怎么办?
  那时候,他不得不做出决择。
  闷热,秋天了怎么还这样闷热:他将手里拿着的“录取通知单”当作扇子扇了扇。
  一缕思母之情缠绕着,带着感情的包袱还能上大学安下心来读书吗?再说这个家总得有个人“挣钱”来支撑吧,虽说单位领导会在经济上给予特殊的照顾,但是,能象自己在家一样给母亲生活上的料理吗?何况母亲最怕孤独,一孤独就会感到凄凉。难道能将体弱多病的母亲抛下?不能,万万不能!
  他的理智不允许他抛下母亲去大学。
  那么,他定会埋怨父亲竟是这样凑巧的在他要上大学的关键时刻突然病故吧!可他丝毫没有这样想过,深知父亲为人正直,厚道善良。
  父亲才五十岁就离开人间,凭父亲原先的体质,哪好止活到五十岁?
  他记得很清楚,有一次,他父亲看见受到非人折磨的单位原党支部书记老陈昏死在地,他父亲就偷偷地背老陈上医院,对医生撒了一个“谎”,说是一位工人老师傅在高空操作时,不小心跌了下来。事后,那些欲治老陈于死地而不成的造反派们,要发泄某种私怨,挖空心思,也不知从哪个角落里查三代,查五代,竟查出他父亲的堂叔原系国民党特务。
  特务与父亲有什么关系?只不过是同乡同姓罢了,可又从没来往,如果只凭同乡同姓就断定人家是“死党”,那多着咧!
  在那法律只是一些人“手中的纸牌”的时候,给无辜的人随便戴上一顶什么帽子,好似他们随手抛出的“黑桃老K”或“梅花老A”,那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一夜之间就可以把一个“劳模”打成“名付其实的的特务。”
  妈的!这叫什么法律?!
  只要是从浩劫中熬过来的人,不难想象他父亲所受到的磨难。
  平反了,是平反了,可父亲的身体却是真正地垮了!
  他没有理由埋怨这样的父亲,只要一提起父亲的死,就会油然而生地更激起对十年浩劫的痛恨。
  浩劫过去了,但遗留下来的创伤却是无法逝去,他将永远倍尝这历史遗留给他的创伤。于是,他详细地写了封长信,将自己的情况告诉录取他的那所大学领导后,顶替了父亲的班,不久,那所大学的领导给他回了一封信,赞扬他做的对,还告诉他“如果有机会再考大学的话,我们非常愿意再次招收你这样的学生”,并且还建议他通过自学也能够成才,“有志者,事竟成”。看完信后,他百感交激,拿出日记本,在扉页上端端正正地写了贝多芬的名言:“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绝不能让它使我屈服!”从那时起,他决定自修大学中文系的课程。条条道路通罗马。后来,母亲时常对他说:“你是命中注定不能上大学的,我们家没风水,小时候,有个算命先生帮你算过命,说你的命不好,凶多吉少。”
  他从来就不相信人有什么好命与坏命之分,但他相信,人世间的悲欢离合酿造出种种不同的命运。因为,命运对于人生来说,它是演变的根源。
   假如那位记者不写他的报告文学,不称他是“一位自强的青年”,假如和他一起工作的人们,始终都能同他携手并进,不与他过不去,他怎会这么快就成了一个失败的改革者?假如不是她……他现在或许不会象当年没能上大学一样,拖着沉重的双脚走在这条小巷之中吧!
   “沙――沙――沙――”节奏缓慢。
   干吗象走马灯似地调换领导干部?来的不内行,刚有点眉目就调走,难道这样就能摘掉亏损单位的帽子?不发展到连工资都发不出来的局面,那才怪咧!
   那时,他多次向许经理面谈本单位存在的又急需解决的问题。
  荷――荷!郑斌――嘴上没毛的青工班的班长数老几?不采纳!
  不行!得再向上反映。
  倔犟。只要他认准的事,非办成不可。
  最后,建工局下了“通谍”,若是一年之后还保持原状,取消并转。
  俗话说:豆子不榨不出油。许经理不得不把问题摆上桌面。
  在一次会上,他详细地讲了扭转局面的长篇设想,获得在场人员的一致好评。使那些平时与他接触的人们都感到吃惊,想不到这家伙还有这一手。这位平时少言寡语的青年,也许从小到大恐怕都没有说过那么多的话吧!通过最基层的选举,他当任某施工队队长。
  一年之后,面貌焕然一新,出现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弯,建筑公司成了先进单位――名列全市第三名。
  市报的一位记者专程前来采访了许经理和一些工人老师傅。当记者从他人之口得知郑斌的身世和经历后,曾感叹道:“他是一位自强的青年。”
  是的,命运促使他去做一位自强的人。就在他还没能自修完大学的课程时,不忍心看到自己所在单位的烂摊子,经过一番思想斗争后,决定改学土木工程和企业管理。利用工余休息时间,私访了许多富有经验的同行们,做了一些社会调查,并通过熟人到兄弟单位专访了一些在企业管理的资料。难怪记者一听说,就“缠住”他不放。当然,记者对他感兴趣的不仅仅是这些。
  当记者多次采访他的时候,那种经过刻苦奋斗后取得成功的自豪感,不时从他的言语之中透露了出来。记者得知他正在着手下一步的“改革方案”后,更加赞赏。不久,市报登出了这位记者写他的报告文学《他是一位自强的青年》。一时间,他成了新闻人物。
  他好不得意,时常与人讲话都带着笑意,走起路来咚咚直响,有时还不由自主地哼起了那首《年轻的朋友来相会》的抒情歌曲:
  
         啊,年轻的朋友,
         美妙的春光属于谁?
         属于我,属于你,
   属于我们八十年代的新一辈……
   
事过不久,他可尝到苦的滋味了。人们开始纷纷议论记者是由于某种动机才偏偏写他这位初出茅芦的人。假如记者去写许经理或者其他人,他也许不会这么快就尝到改革失败的痛苦滋味吧。
   这能怪谁?怪自己太年轻了。谁叫自己一取得点成绩,尾巴就翘到天上,唉!
   走吧,还是走吧。
   
   小巷……尽头……向后转……
   “难道说我们就没有一点功劳?怎么都记在郑斌一人的功劳薄上?”一些领导干部时常在背后这样议论。
   “啧――啧!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就连许经理也对他产生了反感。
   经过十年动乱以后,许多人自觉或不自觉地敢对阿谀逢迎 做出某些反感行动。假如有谁一被报刊或头头们称为“榜样”或“模范”什么的,那么,熟悉“榜样”“模范”的人们,就会对他们或嘲笑,或挖苦、或嫉妒、或刁难……仿佛这样做了,就可以与阿谀逢迎分道扬镳了。
   “仓库没货,你到二库问问。”“二库也没货,你再到……”仓库明明有货,却偏偏说没有。
   “昨天进的货,怎么说没有?施工大楼耽误工期你负责?”他忍无可忍地嚷开了。
   “那批货,帐目有差错,不能动用。”理由多得是,县官不如现管,各自垄断,他一个小小的施工队长有啥法子。
   “你通知开队委会,你自己跑到哪里去了?让我们空等老半天。”队部办公室的小黑板上也不知是谁模访他的字体写上要召开队委会。
   “谁干的?查出来要负法律责任,赔偿经济损失!”他向公司领导反映这事。谁干的?竟无人过问,领导们也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
   渐渐地他被人们划“友”为“敌”了,许多本来能够与他在工作中一同合作得很好的人,也对他感冒了。一些平时比较亲近的人,被人们或挖苦、或嘲笑,也与他冷淡了,更谈不上取经。连本施工队的工作都搞不好,还谈什么公司的“改革方案”。去年方能应付,可今年呢?本来不该发生的施工事故却发生了。他感到自己被一条无形的绳子捆住了手脚,即使有再大的能力也无法施展,他不忍看到本施工队一再落后于其它队,自动提出取消施工队长的职务。可是,就在与新上任的老黄移交工作时,发生了冲突。
   “质量事故,你做为施工队长要负完全责任!”老黄有意在队部与他吵起来。
   “这是技术员的失职,条例上写得清清楚楚!”他知道这是老黄有意刁难,叫人不好下台,还是与老黄争辩。
   大千世界,说怪不怪。那些曾经与他为“敌”的人们,一见他“下台”了,商讨过似的,一夜之间又划“敌”为“友”了。老黄在背后贬低他时,在场人中又有人转告给他听。还有人为他“打抱不平”,愿为他重振旗鼓而“效劳”,又要与他“同心协力”,叫他一定要“东山再起”。当时,他又能对谁诉说自己的苦衷呢?他只好报之一冷笑,他想找老黄好好谈谈,可老黄却不理睬他。
   哼!新官上任三把火,你还没上任就火气冲天。老黄呀老黄,你以为费尽心机,想方设法用种种方式,或用尽量黯谈的语言将前任贬低的越是一无是处、毫无能耐,就越能提高他的身价?你口口声声说是以改革者的面目出现,那你又为什么要用空洞的和荒唐的许诺来描绘一番?从你上任后,又会如何如何,昨天的一切就象队部大坪上那棵老樟树一样,受尽了寒冷的霜打才长不出新叶来似的,而今天就枯木逢春了,明天就一定会根肥叶茂?如果你是位有理智的人,就应该仔细分析前任失败的原因,接受前车之鉴,否则难以胜任,更谈不上有所发展,岂不又会导致产生另一种失败的因素?最后不以失败而告终那才怪咧!
   他已经痛感改革失败的滋味,总觉得象欠了谁的帐又无法还清一样。失败,这对于他来说,他何尝不知这是一时的痛苦而已,而真正受苦的是日日夜夜战斗在第一线上的工人啊!国家的损失那就更不用说了。他不愿看到同行们再出现另一个失败者,他总结了这几年来在工作中的得失准备告诉老黄,好让他能够究竟用什么方式告之最为合适呢?吸取教训,他能够更好地工作。而且老黄又不把他放在眼里,他曾经为这事想了好长的时间。
   该发生的已经发生了,谁也无法挽救昨天。好在他不会将改革失败根源怪罪那位记者身上,就象上不了大学不会埋怨父母一 样。
   啊,命运,它要促使他去走怎样的人生之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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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8-8 17:05:04 | 显示全部楼层
记忆的纽带牵过去,扭过来。灯光怎么这样刺眼?
   他来到一条不算宽阔的街道。
   街道两旁都是个体户开设的店铺,每家店面都给人一种新颖的感觉。店面上角各式各样象蜘蛛网似地布着的霓虹灯一闪一闪,十分耀眼。什么“迎春饮食店”呀,“凤凰服装店”啦,“新颖烫发店”等等,吸引着许多顾客,一些店主或服务员穿着整齐的职业服装,站在店前态度和蔼地招呼着来往的人们,他们在招揽着生意。
   他走过几家店铺进都被招呼着,出于礼貌,他不时点点头。一位服务员刚送走一位顾客,回转身看见他,便迎了过去,亲切说道:“同志,您好!请照张像吧。彩色的,逆光的,黑白的随您选择。照得不好不收钱,您不想照像也没关系,到里面参观参观,若对摄影感兴趣的话,我们还专门设有讲授摄影常识。”
   “对不起,我得去办一件事,改日一定来。”他推脱着和服务员握了握手后,朝前走去。
   他刚走几步路,听见前面传来母子俩的对话。
   “你这么不听话,妈要你就去,再这样下去,妈可不管你了。”
   “人家不喜欢我,嫌我是个体户……”
   他看着穿戴整齐的母子俩的背影,一阵忧郁感又袭上心头。
   大概又是母亲强迫儿子去相亲吧!
   这里常有这样的事,儿子大了成不了家,急坏了做父母的,那些父母便强迫儿子去相亲。
   他不想听母子俩的对话,放慢脚步,自言自语地说:“可怜天下父母心!”
   
   “可怜天下父母心!”
   傍晚,他下了班,回到家后,母亲一直唠叨个没完时,他在心里也默默地重复过这句话。
   母亲说:“都快开学了,丽梅怎么到今天还没毕业分配?”
   丽梅是他的女朋友,几年前读大学去了,今年正好毕业。前不久他曾对母亲说过,丽梅要等毕业分配以后才能来探望她老人家。这几天,他已经记不清母亲这是第几次提起这件事了。他不能把真情告诉母亲,一旦母亲得知真情,那一定会气出一场大病来。他只好瞒着母亲。
   “她正在考研究生。妈,她一考完就会来看你的。”话一出口,他就伤心极了,他可从来没有欺骗过自己的母亲啊!
   吃晚饭时,他神情恍惚,担心母亲看出破绽,急匆匆地吃完饭。本想到卧室去看书,又怕母亲再追问丽梅之事,只好又欺骗母亲,说:“妈,今晚我要到施工工地去加夜班。”他澡也没洗就走出家门,不知不觉又来到这条街道上。
   街道上,当那些青年男女谈笑地走过他身旁时,他怎么会不联想到自己呢。
   哎!母亲那里会知道,丽梅再也不会来看望她老人家了。
   就在一个星期前,和丽梅同读一所大学的雪莲回家探亲时,特意来找过他。那天,他还在上班,值班的人到办公室告诉他,有一位姑娘在值班室等他。他以为是丽梅,跑到值班室一看,没人?还以为丽梅与他开玩笑,故意躲在什么地方,他四处张望着。
   这时,一位姑娘走近他,说:“你是郑斌吧,我叫雪莲。”她好象早就认识他似的,伸出手,很大方地与他握了握手。
   雪莲?他想起来,就是那柆和丽梅亲如姐妹,又同住一宿舍的大学生吧。
   没等他说话,雪莲就对他说:“郑斌,我早就听说你是一位自强的青年,但我要告诉你一件也许是不幸的事,我相信你能够挺得住!”
   他一听这话,觉得不对劲,从雪莲那张十分严肃的脸上,预感到已经发生了什么不幸的事,当他听完雪莲的叙述后,接过雪莲递来的一支钢笔,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早就被抛弃了,只是还蒙在鼓里而已。
   他已记不清是怎样送走雪莲的,好象模模糊糊地记着雪莲说过:“她已经不值得你爱了――高级市侩!”
   但是,他真能够挺住这感情的打击吗?何况对于感情这东西来说,他深知自己是一个懦夫。
   常言道:藕断丝连。对于相爱已久的情人来说,突然间一刀两断,想从记忆中将她抹去,谈诃容易;正象当代一位中年作家所说:“如果骗自己的是自己最爱的人,她又把黑心掩藏在甜蜜的烟雾后面,那等于摧拆一个人的精神支柱啊!”
   是啊,在近期内,他怎么能够将她从记忆中抹去呢?
   当他还在任青工班班长时,丽梅出现了。那时,她是待业青年,经熟人介绍,她在他班上做临时工,每当攀上几十米高的脚手架,她心里就感到发悚。抬着二三百斤重的混凝土预制空心楼板,双脚发抖,累得她腰酸背痛。渐渐地,她对生活感到厌烦了。失去了少女应有的整洁,两条挂在脑后齐肩的辫子胡乱打个结,塞进安全帽。上班休息时,就地一坐,直望矗立的提升架发呆。脑子里本来装有的“人生奋斗”“自强不息”的自勉,仿佛从无数的毛孔流出的汗水一样,被空气给蒸发了,留下来的只剩下粘在衣裤上的那一圈圈白中带黄的盐粉,若是不小心,盐粉掉进眼睛,泪水又流进嘴里,那滋味真是又苦又咸,又辣又酸……
   通过了解,他知道她的苦楚了。原来她高中毕业时没能考上大学,在家复习一年后,再次考大学又落榜了。
   他为了点燃她已经失去的青年应有的激情,常常在工余时间给她讲古今中外的名人轶事。他曾用鲁迅的话来记启发她:“上人生的旋途吧,前途很远也很暗,然而不要怕,不怕的人的面前才有路!”
   一次,当他讲完了贝多芬是在何等劣境下创作出《命运交响曲》后,随口说出一首即兴诗:

       你若愿是天上的彩霞;
       你若愿是大海的浪花:
       你若愿是高飞的大雁;
       你若愿是奔驰的骏马:
       信念在你的心中。
       道路铺在你的脚下。

  他帮她总结了两次高考落榜的原因,鼓励她再考第三次,他帮她找来了复习材料,哪门功课不过关,就帮她补习哪门功课,多少个夜晚,他为她讲解,为她批改作业。
  从此,她开始振作精神了。人们常说:青年喜欢带着感情办事,她解除了烦恼,生活有了目标,工作起来也顺心,再也看不到她愁眉苦脸了。时常还能听到她唱“幸福不是毛毛雨”之类的抒情歌曲。工人们都说她变了。而她也总是笑盈盈地答道:“女大十八变嘛,我才一变还有十七变咧!”
  第三次考大学,她终于成功了。
   那天,他送她上大学路过这条街道时,她说:“你赠送给我的那把钢笔,我一定要让它终身陪伴着我……等我大学毕业,我一定回来。”
   现在,她大学毕业了,却再也不回来了。如果不是雪莲亲口将事实告诉他,说她已经和一个大学生度蜜月去了,他决不会相信这会是真的。就在两个月前,他还收到她那封热情洋溢的“情”信啊!
   
   “骗子,纯粹是骗子!”气愤袭上心头,他狠狠地骂了句。
   这下好了,全明白了。为了能够留在大城市,去过豪华的生活,不惜抛弃恋人,去做那位大部长的儿媳了。什么“启蒙老师”、“知心恋人”、“志同道合”,什么“海枯石烂心不变”,通通被她踩在走向豪华生活的脚下。
   “女陈世美!”他连骂几句,想从记忆中将她除去。越是这样想,那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夜空传来,窜进他的大脑,搅乱着他的思维。
   “等到大学毕业,我一定回来!”
   烦恼,趋除烦恼还是烦恼!
   妈的!干吗还在想她?我……我……我……对于她来说,我只不过是做了她走进上层领域时垫路的无数台阶之一罢了。她……她……她……高级市侩――已经不值得我爱了!
   他总觉得耳朵里“嗡,嗡、嗡”地响个不停。
   “莫愁店里走一走,趋除烦恼和忧愁……”
   这声音从哪里传来的?怎么这样顺耳?仿佛专门为我说似的。
   他抬头朝四处看看。
   一家店铺里的服务员正在大声嚷道:“本地特产烟和酒,畅销全国第一流,莫愁店卖莫愁货,‘天麻’烟加‘忘忧’酒。”
   莫愁店?这些个体户真会起店名。别处有莫愁湖,这里有莫愁店,好!好!好!!!莫愁店,“天麻”烟加“忘忧”酒……
   他语无伦次地自言自语,不由自主地走进店铺,服务员很热情地拿出烟和酒,他也就糊里糊涂地付了钱。将香烟塞进上衣口袋,提着瓶装酒走出店铺。
   他走出店铺不远,定神一看,才发觉自己正走在十字路口中。
   我这要去哪儿?
   他朝四处看看,朝前走去,这条路可以通往建筑公司,他想到办公室去拿一份材料。
   不行!离家时忘了带钥匙,连在自行车锁头上了。
   他又朝左拐,从这里走不远,有一家电影院,那就去看看电影,好消磨消磨时间。
   我这身打扮又脏又黑,浑身臭汗,连澡都没洗怎么能去看电影?难道再往回走?回家,回家怎么对母亲说呢?又要去欺骗母亲――加夜班我可从来没有这样早回家过。对!到小张家去喝一盅。
   小张是他中学的同学。于是,他想走另一条路,没走几步又停下了。
   小张见我这模样,非臭骂我不可,还是不能去那。我到底要去哪儿呢?
   他开始犹豫不决了。
   这时,从他身后走过一位姑娘,见他六神无主地愰在那里,仔细地看了看他的面容,突然,姑娘惊奇地道:“郑斌!是你?”
   他定神一看,站在面前的姑娘原来是萍萍,他也脱口而出:“萍萍!”
   
   “萍萍?萍萍!”
   三年前,夏天一个晚上,他从图书馆回家,路过这条街道时,一位打扮妖艳的姑娘手提网袋,正与他擦肩而过,他发觉身后的拎挎包好象被什么东西动了动,转身一看,发现姑娘是萍萍,他也这样惊奇地喊道:“萍萍!”
  萍萍认出他,没有回话,加快脚步向前走去。她不时扭头看看追赶而来的他,于是一阵小跑。
  就在他走出图书馆时,小张告诉他说:“萍萍和父母吵架,离家已经三天了。”这时候,他怎么会放萍萍走呢?
   “萍萍!萍萍!”他追到十字路口中,拦住她的去路。“萍萍,你爹妈到处找你,你怎么能这样……”
   “我怎么怎么的,用得着你管吗?”她十分傲慢地对他嚷道,“滚开!不然我喊人,就说你拦路调戏少女。”说完,她妖冶地一笑,对着他的脸上吹了一口气,转身又要往回跑。
   他一伸手,抓住她提网袋的那支手的手腕不放。
   “你再不放手,我真要喊人了!”她叫了起来。
   话音未落,马上围过来几位过路人。其中一个问他:“干什么大街上拉姑娘?”
   他急忙解释,象是对围着人说,又象是对她说:“妹妹和父母吵架,从家里跑出来。”他一边说一边又急中生智地从她手中拿过网袋。
   她听出话中有话,才没对他发火。但火气已冲上嗓门,朝围着的人群嚷了起来,“看什么?吵架有啥好看?要学吵架跟你老娘学去!”
   等围着的人们一走开,他才问她:“你到底想去什么地方?我不拦你,只想问问。”
   她要去哪里连自己心中都没数,自然回答不出来。她低下了头,没有回答他的问话。
   他看到网袋里有一瓶瓶装白酒,担心她会做出可怕的事来。如果她真的要往回跑,那就真够麻烦的了。这黑夜里他怎么好一直阻拦她的去路呢?于是,他想了想说:“如果你信得过我,你可以告诉我,今晚你要到哪处过夜。要是你一时还没落脚之处,先到我家歇歇,和我妈做个伴。”
   她犹豫了片刻,转过身,背着他偷偷地擦去险些就要掉下来的泪水……
   
   人的一生有许多巧遇。他与她的认识就是巧遇。
  一次他去找在街道办上班的小张,正巧小张刚离开办公室去办一件小事,留下信要他在办公室等一会儿。
   “谁愿意这样下去?……可我要吃饭……你们给我活干!……”对面办公室突然传出一位姑娘的叫声。过一会儿,姑娘哭着打开办公室的门跑走了。
   事后,小张告诉他,那姑娘叫萍萍。在读中学的时候,一次考试,她不让同桌的女同学偷看答卷,她向老师汇报了这件事。老师批评了偷看答卷的女学生,要女学生在全班做检查,家访时又告诉女学生的家长。女学生受不了同学们的指责和父母的殴打,一时想不通就跳河自杀了。追究人命案的起因,株连了她。某些人为了讨好自杀者的父亲,因为自杀者的父亲是位顶大的官,用压力迫使她承认自杀者没有偷看答卷这件事,她出于对这种利害关系的无知,承认了这事。后来,她受了处分,她父亲一气之下冲到学校大吵大闹一阵,也落得个捣乱学校老师正常教学的罪名,被拘留了三天。从此,她感到无脸上学,便停学在家闲着。父母一不顺心,又拿她出气。她苦闷极了。不久,她交上一些不三不四的朋友,开始在社会上鬼混。虽然学校已经取消对她的处分,可她却堕落了。
   “把人往死路上推,还说人家堕落,你们袖手旁观,为何不拉人一把?!”他向小张嚷道。
   “你嚷什么?你不是看见了,她刚走出公安局,街道主任就找她谈话。”小张这样答道。
   “为什么不给她安排些活干?”
   “各有各的难处,好端端的青年都没活干,各单位又在退临时工,哪个单位领导肯收留带有黑点的人?谁不害怕将邪气带进本单位?”
   “借口,你不配做团委书记!”
   “你配?不信试试!”
   他为了她能够找到活干,到处奔波,却也同样碰壁。他又用另一种方式先开导她,“你愿意这样过一辈子?”
   萍萍回答:“不是我愿意不愿意,而是生活逼我这样做,我不这样过生活也得这样过生活,又有谁肯收留象我这样的人呢?”
   他又说道:“只要你有决心痛前非,生活会向你招手的,你知道吗?苏联有位叫马特洛索夫的人,他曾经也是失足青年,可他后来却成为战斗英雄。”
   “那是书上写的,生活毕竟是生活。”萍萍自嘲地说,“我连用自己的双手挣钱来养活自己的权利都没有,还谈什么英雄不英雄。”
   他还是耐心地开导她:“你看过普希金的那首诗了吗?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忧郁,不要心急;
    忧郁的日子即将过去,
    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即将来临。

    心!永远向往着未来,
    而现在常常是忧郁;
    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会过去,
    而那过去了的,会变成亲切的怀念。

我想你应该……”
  “不是‘假如生活欺骗了你’,而是生活真正地欺骗了我!”萍萍狂叫了起来!
   ……
  巧遇,三年前,他怎么也想不到三年以后又一次在同一地点与萍萍巧遇。
  
  “多巧,三年前我们在这里相遇,三年后我们又一次相遇。”萍萍对他对说。
  他点点头,见她背着一个女式提包,问:“你刚到?”
  前不久,他收到萍萍的来信,信上说她毕业后学校领导要她留校当教师。
  “昨晚,我去看望你妈,你妈没说起?”萍萍感到奇怪。
  他听了这话后,也在尽力回忆昨天:昨天?昨天在施工地倒混凝土,回到家已经是下半夜,妈可早就休息了。好象吃早饭时,妈讲过,好象又没有。
  这几天,他总是模模糊糊地记不清别人对他讲了些什么。
萍萍拿过瓶装酒看了看,明白了他在此发愣的原因。她已安排到建筑公司了,今天到公司报到,听人说过他最近的情况,得知今天是他最后一天当施工队长,明天他就要回到原来的青工班。她知道他心里一定很痛苦,本想安慰几句,话到嘴边又咽下去,要安慰自己的启蒙老师确实很难开口,于是,她想了想,指指酒瓶上的商标,说:“好酒!还记得我们一起喝酒的事吗?我上中专你为我饯行时说:

     “生活呀生活,
     有忧愁也有欢乐,
     将来无论生活怎么对待我们,
     我们都要昂起高贵的头。
     即使走进迷茫的沙漠,
     也要去寻找生活的绿洲。
  
将来无论我走到哪里,我将永远记住你这位自强人的话!“
   也许是萍萍用旁门敲击刺激了他的灵魂深处,或许是他曾经用这番话去启发别人,而别人又再用这番话来启发他才起的作用吧,他感到震动。尽力寻找自我――每当命运象无情的冰霜一样向我袭来的时候,我不是常告慰自己吗?是人!就应该从深渊中振奋,抖掉满身的雾珠和泥淖,咽下去的是苦果,吐出来的是甘霖,难道我还有什么权力把时光挥霍?我应该去做我应该做的事!
   人!应当自强,但是在漫长的生活旅途中,即使是自强的人,也并不是在任何时候都能够自强,其实也会有懦弱的时候。人们呀,我们不但要自强,更需要互助!
   萍萍从女式提包拿出一把钢笔。昨晚,她到他卧室里坐了一会儿,本来想等他回家好一同叙叙旧。当她拿走桌上的一本书时,突然掉出几件东西,她捡起来一看,是丽梅写给他的一封信还没拆开过的信。还有一把钢笔。她认得这把钢笔是他赠给丽梅的。丽梅没来钢笔怎么会在这里?她感到奇怪,好奇心迫使她拆开那封信。一看,原来是一封断情信。仔细一想,她才恍然大悟,丽梅至今没回来,原来是去度蜜月了。现在她把钢笔拿出来对他说:“在没有得到你的许可下,我已经收了它,请相信我会好好地珍惜它的。告诉你一件事,我被安排在你们公司工作,今天刚去报到。我能有今天,你应该为我庆贺。走,到我家去喝一盅。让那些‘过去了的,变成亲切的怀念’吧!”
   “你安排在公司,怎么不早告诉我?”他问。
   “昨天晚上我上你家对你妈说过。”萍萍回答道。
   这时,许经理和老黄正好来找他。
   许经理对他说:“我来通知你,公司决定,让你继续担任施工队长。”
   就在这天上午,政工科的领导去找许经理,告诉许经理说:“市人才开发中心派人来了解郑斌在单位的情况,并带来一本杂志的校稿,其中有一篇是郑斌写的论文《谈谈当前建筑企业管理存在的问题》。
   许经理一听这话,马上叫政工科的领导把来人带到经理室,许经理要对来人面谈此事。
   当许经理从来人口中得知,一家杂志编辑部向“市人才开发中心”推荐郑斌,说郑斌是位人才。因为“市人才开发中心”还不知郑斌目前担任任何职务,以及学历等等,所以便派人来了解情况。
   “郑斌的事,我们正要向‘市人才开发中心’书面汇报。正巧,最近我们单位工作很忙,过几天我们会派人与你处汇报。”许经理深知这事非同一般,处理不好会落得个压制人才的罪名。于是灵活机一动,顺水推舟向来人这样说道。
   送走来人后,许经理翻看郑斌的论文《谈谈当前建筑企业管理存在问题》。他看着看着,发现确实有独特之见。急忙找出郑斌送到公司的那份《改革方案》。虽然许经理曾经草草地看过一遍,而这次仔细一看,认为其中确实有许多可取之处。下午,公司召开了管理人员的讨论会……
   下午,公司有人通知他去开讨论会。心想:我已经移交了工作,这天是最后一天当任施工队长,明天就要回到原来的青工班,我还有什么资格去开讨论会?再说,下午又在倒混凝土,可别在最后一天出施工事故,一出施工事故,麻烦事可就多了。所以他没去开讨论会,也就不知讨论些什么。
   他用不信任的看着许经理,想说什么,可又没说。
   老黄有点内疚的对他说:“这次移交工作。我有意刁难你,我向你认个错,请你原谅。”说完,老黄与他握了握手。
   许经理也对他说:“明天全公司开大会,我将在会上做检讨。”许经理看到萍萍手拿的瓶装酒,话题一转,说:“走,到我家去,我请客,我还想听你对公司改革的建议。”
   ……他们向前面的路走去。这时,一家店铺的扩音机传出了日本电视连续剧《青春火焰》的主旋律:“米雷米雷豆啦米,米啦法米……”
   
   夜,渐渐地静了下来。夜色暗透了,暗透了……只有暗透了才能更清楚地望见……满天的那些明亮的星光闪烁着,而那些闪烁的星光不正是向人们预告出明天准是睛天――秋高气爽吗?
   温柔的月色抚慰着高楼大厦,也抚慰着小阁民房;抚慰着大街和小巷,也抚慰着辛劳了一天的人们进入梦乡。明天,经过一夜小憩的人们,他们就会象从东方喷薄而出的太阳一样。重新散发出光和热……
    
                     一九八四年十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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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8-8 17:13:02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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