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欣赏郑板桥的一副对联：一庭春雨瓢儿菜，满架秋风扁豆花。何谓瓢儿菜？我不知道。扁豆和扁豆花的细节和意趣呢，于我这个自小从乡下长大的城里人而言，活泛在脑，未敢忘却。

儿时，散石堆砌的院内、墙边、草垛旁，每到秋天，就爬满了扁豆花。那时，最常做的一件事便是跟随母亲做些力所能及的活，比如支上个竹架，或者拉着绳子顺势缠绕在篱笆上，为昂起的扁豆铺平向前之路。扁豆的触须，顺绳而攀，向着秋天深处纵情迈进，没几日便迤逦成了乡间一道妖娆的流苏。暖拂照，秋风爽，扁豆花一小撮，一小撮地开着，迎着秋日高照的长空欢呼、歌唱，婆娑着，匍匐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付宠辱不惊的样子。自然，花间也少不了蹁跹飞舞的蝴蝶、蜜蜂和蜻蜓，在和煦的阳光下灿烂婉约——它们是喜欢花儿的葳蕤呢，还是喜欢豆荚的清香？我说不清，也道不明。

扁豆是一种责任心很强的菜蔬。清秋里，别的菜如南瓜、葫芦、冬瓜从出生，到茁壮，再老去，一茬茬地更新着生命，扁豆却青春常在容颜不改——显然，它的骨子里蓄满了图强生存的韧劲。花落，成荚，藤蔓上密密的，嫩嫩的，悠闲地挂着，似蝶翅俏对秋风，似“绿月亮”美丽动人。最常见的情景是，一串花藤上，既有豆荚，又有豆花，潜伏在醉人的秋风里。下豆荚，上豆花，远花的豆荚大，近花的豆荚小。豆荚、豆花一字儿排开，母亲形象地称之为：爷爷孙子好弟兄，很是亲切。

阴凉的扁豆架下，几只芦花鸡在刨食。偶有小鸟栖止降落，在喙喙啄啄。谁家的狗儿也来凑热闹，趴在篱笆下，伸出长长的舌头。那是我家的院落。院落里，母亲善种菜，更视扁豆如家珍。晨曦中、夕阳下，时常能看见她在种扁豆的身影。好心人笑话道：“够吃就行了，种那么多干什么？”母亲总是笑吟吟地说：“扁豆既好吃，又有药性，能健脾清热解毒。”每年夏初，母亲把一粒粒扁豆种子随意地往土里一丢，秋风乍起时，就会开出最艳丽的花朵，结出最饱满的果实。所以，我从小便懂得了“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道理。不过，毕竟没浇过水、施过肥，更未经稼穑之艰，却能收获如此硕果，心里除了感激实乃过意不去！

秋光静满之时，跟着母亲提篮攀藤，去采摘一架扁豆，真是件惬意的事情。动作小心翼翼、认认真真，生怕把花縢扯断，把扁豆撸疼，情殷殷，态憨憨，在某个黎明，或某个黄昏，濡染出小日子的温馨与诗意，堪可定格入画。满架扁豆花开不止，结果不断，摘完一茬，又长出新的一茬，一直到秋尽，把一个季节的饱满与圆润演绎得淋漓尽致。

扁豆随摘随吃，阔而肥厚，充满激情地抚慰我们的肠胃，适时适机地给人敦实厚重的满足。看摘下的扁豆差不多够一餐了，掐住一头，轻轻一撕，一根蒂须就下来了；倒过去再一掐、一撕，另一根蒂须也下来了。起了身，清水一冲，用手轻轻拨动，一些豆粒滚出来，嫩绿嫩绿的——“豆蔻年华”一词来形容，最恰当不过。洗毕，入锅添些猪油炒，或搁饭锅里蒸，再放点盐，放点味精，那味道，只一个字，香。清淡的农家，能有这样每天必备的菜肴，身心又会多一份滋养，多一层满足。有时看我们吃得太多，母亲会忍不住说：“少吃点，留点给你弟弟吃。”只是，那时我们还不懂得一个做母亲的心。

趁母亲炒扁豆的时候，我总忍不住去摘扁豆花，一朵、两朵、三朵……用线穿起来，一串串的，小风铃一样。或将它挂在脖子上，或挂在窗前，或挂在门楣边，摇出一秋的风情。每每被母亲发现，她便嗔骂我：“一朵花就是一节扁豆，滋养人的一盘菜呢。”现在想来，这些记忆蕴藏着的温贫的味道，熟稔又亲切。

扁豆花的花期很长，从初夏到深秋，都能够见到她窈窕的身影。扁豆于人好处甚多，却不见容于高筵盛宴，它才不在乎这些呢——给我一粒扁豆籽，沉淀一架精华，还你很多惊喜。

秋日的午后，读到一则关于扁豆的轶闻：清代有个叫方南塘的人，游宦天涯，老妻来信讲述家中扁豆花开了，心中万分感慨，蓦然激起乡愁缕缕：“编茅已盖床头漏，扁豆初开屋角花。旧布衣裳新米粥，为谁留滞在天涯。”外边再好，怎么能比得上家的温馨呢？

秋风里，秋阳下，永远芬芳的扁豆及扁豆花，怎不叫人想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