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 该你倒霉了,喝水塞牙,吃饭惹祸 冬天的清晨,太阳似乎被冰冷的雾气包围了。宿舍楼的暖气供应不足,望着窗户外面冷冰冰的太阳,高一虎身上寒冷,心情格外压抑。偏偏大早起来房门就被人重重敲响。高一虎不耐烦地吼,“谁这么烦啊!大门没锁,自己推门进来。” 进来的是哭丧着脸的欧阳北上。 高一虎靠着床背发愣,被子还没叠,满枕头烟灰,他懒懒地嘟囔,“这么早,你抽什么***疯,把我早上抽根烟儿的雅兴给搅和了。” 欧阳北上扔给他一根牡丹烟,“都快10点了,还睡什么懒觉。得,咱俩一块儿抽吧。” “说,大早找我,什么事?” 欧阳北上给两个人点上火,喷着烟说,“这事儿,跟抽烟有关。操,你还是直接看看东进从农场来的这封信吧。” 高一虎接过信,看了几行就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操,刚才还心情郁闷呢,这下好了,比吃了开心丸还要痛快!” 欧阳北上嘀咕着,“操,就知道你没正经。东进都进医院了,你还笑得出来。” 高一虎还是忍俊不禁,“你说说,欧阳东进玩的这一套,是不是想在全连集体面前拍婆子?” 欧阳北上摇头叹息,哼哼唧唧,“那还用说,这小子不正经惯了,一肚子歪主意,总想在大家面前出风头。这下倒好,全连一百多号人开会,他愣把七根香烟一根连一根接在一起抽,烟抽到头,最后剩下个烟头了,竟然活生生给吞进肚子里去了。结果,尼古丁中毒,要不是紧急送到兵团医院抢救,这会儿估计已经尼古丁中毒壮烈身亡了。” 高一虎说,“够严重的,以后东进该知道点儿好歹了。” “知道怎么样?不知道又怎么样?”欧阳北上嘴里叨咕,“我这个弟弟真让人头疼,现在已经千里之外没法管教了,等过一段我返回农村,就更顾不上他了。” “就由着他自由发展吧,”高一虎叼着烟,大口吸着,“我老爹刚补发了工资,虽然还是不给结论,但哥们儿倒是一下子成富翁了。今天中午,你,我,乐农,伟民,还有大院其他几个,一块儿奔砂锅居吃砂锅羊肉丸子去,管够吃,今天哥们儿我请客。” “操,局子里蹲这些天,我都快成饥民了,想起好吃的就俩眼儿发绿。”欧阳北上幸福地跳起来,“快,洗脸刷牙,咱别磨蹭啦!” “不就一顿饭吗,看把你急的。”高一虎故意慢条斯理,磨磨蹭蹭,“下馆子得风度一点儿,别他妈的像几百年没闻见过腥味儿似的。” 砂锅居饭庄位於西四南边的缸瓦市附近,这是一家比同和居更高一个档次的餐馆。高一虎记得张恨水的小说<<啼笑姻缘>>里曾提到过这家著名的餐馆。但欧阳北上偏偏跟他叫劲儿,偏说提到这家餐馆的是另一本书<<老残游记>>,高老馋要饭要到北京,到处打听哪家餐馆风味独特,於是,北京军阀张宗昌就邀请他到砂锅居饱餐了一顿。欧阳北上这个一听就是瞎编烂造的故事,说得大家兴高彩烈,尤其是高老馋这个别出心裁的名字,更惹起一阵起哄。大院一群孩子争争吵吵热热闹闹,从家里遛哒十几分钟就到砂锅居饭庄了。 既然高一虎出钱,这顿饭就由董乐农点酒,欧阳北上点菜,庄伟民不断挑剔,其他孩子跟着起哄。中午的餐馆吃饭人已经很多了,但所有餐桌都静悄悄的,只有他们这桌热闹非常。 饭庄的年轻女服务员手里拿着一个小本和铅笔立在桌旁,听董乐农和欧阳北上一会儿一个主意地点酒点菜。庄伟民不看菜谱,全神贯注在眼前的女服务员身上,悄声说,“服务员同志,你们意见本在哪儿啊?” 服务员用眼角撇了一下,让他看挂在出菜口窗户旁边的硬皮意见本。 庄伟民说,“我得给你们饭庄提个意见。” 欧阳北上生气地叫,“庄伟民,你丫饭还没吃呢,提什么意见?这不是成心影响哥儿几个的大好食欲吗。” “操,哥们儿不能光考虑自己,咱不是还要解放全人类吗?” 这句话莫名其妙,一桌人一下子楞住了,“吃顿破午饭跟解放全人类有什么关系?”欧阳北上不解地问。 “我是觉得咱们坐在这里点菜,却让人家服务员站着为咱服务,这不太合适。” “我操,你想让服务员跟咱一块儿坐着就餐啊?”欧阳北上气愤得几乎蹦起来。 饭店服务员一扭身假装有别的事,离开餐桌。庄伟民悄声对欧阳北上说,“我是看这个服务员挺水灵的,想跟她套套瓷,让你丫给搅和了。” “就你这德行,人家小姑娘才懒得理你呢。”欧阳北上幸灾乐祸地叫。 一会儿功夫,服务员又过来等他们点菜。不过,这一次换了个表情严肃的男服务员,庄伟民钟意的女服务员不知躲哪儿去了。 庄伟民气急败坏地锤欧阳北上,高一虎推他一把,让他坐回座位,“咱大院就你最色,再不规矩,就该用胶布把你嘴巴封上。” “把丫眼睛糊上。”董乐农笑眯眯地补充。 就这样闹闹哄哄地把酒菜点完,高一虎大气地甩出两张十元的人民币大票子,服务员恭恭敬敬接过钞票。众人看高一虎的样子,就象一个见多识广的大财主。 欧阳北上有日子没开荤了,在餐桌上摆放的菜碟兴高采烈高谈阔论,“你们知道吗?中国文化,说白了,就是吃的文化。名著<<水浒>>里,梁山泊一百单八将为什么扯旗造反,为什么啸聚山林,他们的动力是什么?吃!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没这好吃好喝的,梁山好汉就失去劲头儿,失去革命造反的精神了。中国文化的经典之作<<红楼梦>>里,光是有关吃的内容,就占了好大一部分篇幅。如果再扯到二流三流作品,吃吃喝喝的描写就更多。想想看,哪国的文学名著里有这么多关于吃的描写?什么都甭说了,吃,是咱中华民族的伟大传统!” 高一虎听着他满嘴乱侃,无动于衷。董乐农用肩膀拱他一下,“哥们儿,不是洗佛爷发财了吧?” 高一虎笑而不答。董乐农看他不说,就不理他,专心跟欧阳北上逗贫嘴。 高一虎嘴上不说,心里特别得意。要知道,今天,对於高一虎来说是个值得高兴的日子。刚接到老爹来信,信中说,对他的审查告一段落。除了抗日时期牺牲的那个神秘人物,没有查出新的问题。可以部分恢复自由了,前几天补发了过去三年的工资。虽然仍无结论,问题还被悬着不算最终解决。但好歹不再作为敌我矛盾关押,不再被人审问来审问去了。部分恢复自由,并且补发工资,这可是一个即将被解放的信号啊。为了向全家表示庆贺,也给这个一直受牵连的儿子补补营养,老爹特意从干校寄来40元钱。高一虎从邮局一出来,腰包里就硬邦邦塞着四张整十元的大票子,这是过去好多年都没有的感觉了。想到以前总是蹭董乐农的啤酒,虽然没觉欠他什么。但今天有机会请大家聚餐,也算大大还董乐农一个人情。 面前桌上摆满了杯盘,有欧阳北上点菜高一虎就免不了要俗一回。机关大院的孩子出来请客,从不抠抠缩缩,点菜要点超出自己饭量一倍以上的量。这叫什么?叫派儿!让餐桌上摆满盘盘碟碟,把餐馆所有的名菜都点上,那才是气派。没人担心吃不了,为什么?要的就是吃完饭结帐时,餐桌上仍然剩下一大半佳肴纹丝未动,甚至一些名贵菜肴未被动过一筷子这样的效果。擦擦嘴挥手撂下一句,“吃不了了,扔!”这叫一个爽,这叫一个豪迈!憋两三年了,好容易轮到高一虎有本事请客,他岂能一毛不拔!岂能不豪爽大气地过次瘾!文革时期,徐志摩的诗还不时髦,用现在引用的话说,叫做: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 一桌七八个孩子,欧阳北上点了二十多盘菜,鸡鸭鱼肉,水陆杂陈,都是餐馆做得出来的菜样,每样都叫上一份。 欧阳北上吃得满嘴流油,兴致昂扬,“一虎,你老爹能半解放,我老爹也有戏了,能三分之一解放就行。我就不信那点子破事,能把我爹关一辈子。” 董乐农笑嘻嘻地说,“关一辈子也没什么关系,今天这一顿酒席,你小子肚子又积累不少油脂,耗个三两年没问题。” 欧阳北上顾不上跟他掐架,面前的食物已经够他忙活的了。他不理睬董乐农,高高举杯,“一虎,喝!老爹解放,春天到来,咱出头的日子快到啦!” “操,还没解放呢,只不过是补发工资。” “这是信号,说明把你爹被榨来榨去,已经榨不出油水儿来了。” “请你吃饭就好好吃,别他妈的净提不开心的事。”高一虎不想在今天的好日子里添堵,“我刚才给部里我老爹的专案组打电话,说我想当兵,希望他们开证明。你知道那帮子**说什么?” 董乐农和欧阳北上齐声问,“说什么?” “操,他们告诉我,补发工资,那是什么***革命的人道主义。但我老爹的历史问题仍存在不清不楚的地方,没有结论,要等最后审查结果。这不是拿人一把吗?就这德行,当兵?让我继续当农民已经充分体现我党的宽大政策了。” “不当兵,咱可以当工人,别他妈的当老农民啊。” “也别提当工人,谁提我跟谁急。” 欧阳北上再次埋头苦吃,边吃边说,“大伙别理他,王海涛那里总没消息,八成是没戏了。丫心里着急,跟他妈的吃了枪药儿似的。吃饭是硬道理,跟他呕气不值。” 欧阳北上的话反倒把高一虎逗乐了,“操,也是,怎么提起老爹的事就一脑门子气,个个都跟疯狗似的。” “喝酒,喝酒,”董乐农举杯,“为你老爹补发的工资干杯,没这工资,咱能在这里胡吃海喝吗?” “没错,干杯。”大伙兴高采烈地喝酒。 这时,董乐农悄悄贴在高一虎耳边问,“哥们儿,你怎么没请宋璐璐过来一块儿吃饭?” 高一虎叹气,“别提她了,再过二百年,咱也没法跟人家看齐。” 董乐农感到惊讶,问,“为什么?你们俩不是特相爱吗?” 高一虎大大地灌下一口酒,“人家要当兵,也给我铺好路了,但我自己不争气,不够资格。算啦算啦,不提她了。” 半晌没有开口的庄伟民说,“不当兵就他妈的不能相爱了?” 欧阳北上塞给他一条鸡腿,“好好吃你的饭,哪儿来这么多废话!” 可能空肚子的缘故,几小杯白酒,几大杯啤酒,高一虎有些醉了。“咱不提女朋友的事,伤心!我高一虎虽然没混不出个人样来,但也不现这个眼!这兵,我还不当了!” 这顿饭足足吃了两个钟头,直到餐馆好几桌就餐的人散光了又坐上新的食客,餐馆职工等着最后几桌吃完好下班休息才结束。 高一虎几个人起身,刚才白酒啤酒葡萄酒灌得太猛,大家的脚下都有些虚。 推开门,一阵风迎面吹来,高一虎脑袋登时清醒了。他退后一步,惊讶地睨着眼前一伙子身穿工作服,胳膊上佩戴红袖箍的家伙。 工人纠察队! 领头的家伙有些眼熟,定睛看,是土炮的哥哥洋炮! 工人纠察队蜂拥而入,拥着高一虎他们退回饭庄,直到刚刚吃完饭的餐桌前,呼啦一下子就把高一虎一伙围了起来。 洋炮嘴角带着得意的微笑,一声不吭立在一旁。 “这桌是你们吃的?”一个满脸疙瘩的家伙冷冰冰问。 “够有钱的啊。”旁边红脸膛的青年工人哼哼着,“你们都在哪儿上班啊?” “不上班,还没参加工作呢。”欧阳北上满不在乎地回答。 “问你呢,”红脸膛显然看到刚才是高一虎交的钱,大声问道,“洗佛爷的钱?” “父母给的。”高一虎回答。边说边用肩膀撞开身旁的工人,打算离开。但一张粗大的手掌把他推回人圈。 过去没怎么见过洋炮的欧阳北上看一直没吭声的纠察队长有点儿眼熟,但怎么也想不起是谁了,就插上来问,“你们哪个厂的?怎么跑餐馆来值班了?” “嗬,还挺横。”旁边的青年工人冷笑回答,“告诉你,我们是西四工人纠察队的,专门治你们这群小流氓。” “哦,”欧阳北上想起来了,他不理青工,对工人纠察队的队长说,“你应该是咱胡同简易楼土炮的哥哥吧?” 高一虎想阻止欧阳北上已经来不及了,刚才他已看出来,洋炮来者不善,是专门儿找他们喳子的。 “谁他妈的是土炮,找抽呢你?”青年工人“哼哼地搡了欧阳北上一把。 “你说得没错,我就住砖塔胡同。你还给我记住了,老子叫顾积财,汽车阀门厂的。” “好,我记住你了。”欧阳北上嘴上一点不示弱。 “嘿,你小子什么意思?找抡呢你?”青工怒火中烧,一把揪住欧阳北上的脖领就要打,“想阶级报复?想找我们队长报仇还是怎么的?” 洋炮拦住青工,他用眼角扫视高一虎,心里打着主意。 高一虎本来想跟欧阳北上一块儿起哄,但眼前工人纠察队的架势使他心里磕登一下。这伙工人有备而来,人人手里拎着棍子不说,门外还埋伏着好几个家伙,正从窗玻璃偷偷向里窥探。如果跟他们硬磕,工人们会把他们带回值班室臭揍一顿,还名正言顺地说这是整顿社会治安。现在这年头,最惹不起的就是手中握着棍棒,胳膊上戴着纠察队红箍的工人。人家名正言顺,他们不是顽主,而是代表政府的正统官方势力。 “我们只在这里吃饭,没打架,没惹事儿。”高一虎心说,好汉不吃眼前亏,就跨上一步,挡在欧阳北上身前。青工以为他要打架,兴奋地抡起手中的棍子。但接着看到高一虎无非是阻止欧阳北上,这才败兴地放下棍子。 欧阳北上还想继续逗嘴,董乐农一把将他揪到后面。 洋炮和高一虎面对面站着,洋炮盛气凌人咄咄逼人,高一虎面露无辜,态度不软不硬但根本不想争执。两个人都不说话,对峙的局势反而有些缓和。 “队长,这群小流氓,咱怎么处理?”一个傻大黑粗的工人问。 洋炮心里反复琢磨,一时还拿不定主意。 “顾队长,如果没事,我们就走了。”高一虎不软不硬招呼,抬腿就往外走。 “等等,”洋炮肚子里打好主意了,他眼睛轱碌轱碌地在满桌的剩菜上转,“这些菜都是你们剩下的吗?” “对呀,”高一虎无所谓地回答,“吃不了,剩下些饭菜不算犯罪吧?” “谁说不算犯罪?”洋炮说,“毛主席说了,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你们这么铺张浪费,随手乱扔饭菜,不是犯罪又是什么?” 高一虎语塞,心想今天碰上对手了。 “我们是吃不了,点菜时,没想到这家餐馆忒实惠,分量太大。”董乐农一本正经地解释。 “别他妈的狡辩,你们是钱多烧的。” “没啊,我们平时难得下馆子,没经验。”董乐农狡猾地辩解。 “不认帐是不是?找抽呢是不是?”青工推了董乐农一把。董乐农强忍着,眼睛里怒火开始燃烧。 高一虎知道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跟工人们斗嘴斗下去了,只有吃亏,就用缓和的口气说,“好,既然不能浪费,我们吃剩下的,自己兜着走。” “兜走?哼,门儿都没有。”洋炮冷笑着打量高一虎,“刚才吃饱了没有?” “饱了,吃不动了。”高一虎借着刚才的酒劲儿满不在乎地回答。 “还得理了你?”青工气得脸上疙瘩通红,“不给你丫玩硬的,你就不知道爷爷们的厉害。” “今天浪费了,我们承认,我们检讨,下回少点些菜就是了。”高一虎语调平淡,尽量不惹脑对方。 纠察队长洋炮却不吃他这一套。 洋炮昨晚值班的时候被弟弟土炮叫到外面,告诉他一个找胡同大院孩子的妞把疤痢头脑袋打爆了,他想报复,但大院的实力太强,现在土炮忙着蹬大轮,还不想跟大院孩子打群架。给疤痢头报仇的事儿,不如请大哥洋炮费心。 洋炮现在是雄赳赳的工人纠察队队长,他第一个念头就是带领工人纠察队冲进大院去,打他个落花流水七零八落。但眼看着来自各个工厂的纠察队员,他又打消了这个主意。人心不齐不说,还名不正言不顺,自己虽然是纠察队长,但平白无故闯进大院打架抓人,还没解恨呢,闹不好厂里就会把他这个队长的职务免了,才不值呢。 正煞费苦心呢,上街巡逻,正好碰上大院孩子到餐馆吃饭,还是高一虎带头。机会难得,又抓住高一虎铺张浪费的现行,这样的良机,能轻易放过吗。 洋炮用眼睛扫视一眼砂锅居餐厅,发现十几张桌子前,午餐的人们都关注着事态发展。洋炮眼睛一眨,计上心来。 “你们铺张浪费,要让革命群众来评判。”洋炮清清嗓子,振振有辞,“现在餐厅里现场就有革命群众,咱们就在这儿开一个现场批判会。” 纠察队一帮子伙计连声叫好。 五大三粗的家伙用脚踢过来一把椅子,用胡萝卜般粗的手指指着高一虎:“你站上去!” “干嘛呀,我凭什么站上去!”高一虎不服,甩着胳膊喊。 “嘿,你今天还非站上去不可了,咱这是现场批判会,你敢抗拒?”工人的脸膛更黑更红了,“你丫上不上去?” 高一虎借着刚才那半瓶白干的劲儿凶吧吧地瞪着黑脸膛工人,“不上。” 董乐农和欧阳北上凑到高一虎身边,可恨,今天吃饭,大伙身上没揣家伙。 高一虎瞥着眼前的工人,同时留意身边的形势,思衬脱身的机会。 “操,你丫找死啊。”工人胳膊一挥,立刻上来两个身强力壮的家伙。 高一虎两条胳膊被牢牢抓住,“你自己上去,还是我们哥儿几个给你帮忙?” 高一虎鼻子哼了一声,“你们撒手。” 工人冷笑地松手,看着他的举动。 高一虎忽然发现洋炮的嘴角得意地翘起来,就像焦‹}地等待着他的下一步举动似的。高一虎心里一机灵,眼角瞥到窗外埋伏的工人正打算向门里冲,脑袋忽地清醒了。 洋炮这是有计划的发难,寡不敌众,还让纠察队抓住短处。此时动手抵抗,纯粹是往人家张开的口袋里头钻! 高一虎迅速瞥大家一眼,用肩膀顶开董乐农和欧阳北上。假装露出胆怯的神情。低下头,用手抓住椅子背儿,挪动一下,懒洋洋登了上去。 大院的孩子们都惊呆了,但同时,所有人都看到门口拥进来的十几个挥舞挥训练用木枪的家伙。 高一虎立在椅子上,就像鹤立鸡群。 整个餐厅肃静异常,所以眼神都射向椅子上的高一虎。餐厅另外两桌也是顽主聚会,所有人呆坐在堆满杯盘的桌前,眼神全是慌乱。 “大家听着,这帮小子吃顿午饭就浪费这么多。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节约闹革命!可是他们,公然违背毛主席的伟大指示,我们一定要狠狠批判他们。” 吃饭的人们放下筷子,远远近近看热闹。大部分人听到批判会开始,就跟着高喊口号。高一虎眼睛余光瞥到那两桌顽主也无可奈何跟着喊,肚子里一股火。但下面工人个个身体粗壮,手里还拎着粗细各异的棍子,加上门口的家伙们。高一虎暗暗庆幸刚才没鲁莽行事,否则,眼前亏可吃大了。 “让这孙子认错!”屋角有人高声喊。 “对,让这小子当众认错,要不然,甭想离开。”工人纠察队长洋炮的吐沫星子飞到一虎脸上。 高一虎满脸尴尬,肚子里暗暗骂娘,“我操,他妈的哪来的孙子跟着瞎起哄?”但形势比人强,不检讨,看来真他妈的混不过去。 “我们错了,不该铺张浪费。”高一虎结结巴巴做检讨,好在他没事经常偷看老爹的检讨材料,几句套话儿倒不难糊弄。 一片口号和愤怒声,高一虎的检讨总算过关。他气得双腿哆嗦,下了椅子,低声冲大院孩子们说,“撤。” “别介呀。”洋炮队长意尤未尽,他眼珠子打量着满桌剩菜剩饭。 “还有什么事儿。”高一虎不敢嚣张,低声问。 “什么事?”洋炮笑眯眯指指桌面,“这些饭菜直接扔垃圾箱?” “欧,忘啦。”高一虎转身,冲饭店服务员说,“麻烦您,借我些个饭盒好不好?我给您押金,保证给您送回来。” 服务员用眼睛询问纠察队长洋炮,洋炮冷冷一笑,向周围群众摊开双手,“ 现在打包带走,可惜晚啦,你们刚才不是已经打算把剩饭剩菜都扔了吗?他妈的吃一顿饭,浪费这么多,这些饭菜需要农民伯伯劳动多少天才能生产出来?想他妈的都扔了走人,现在又想逃避批判,逃避斗争,世上有这么便宜的事儿吗?” “没门儿!”群众的声音轰然响起,象是飞起一群苍蝇。 “那,那我们怎么办?”庄伟民使劲揉搓手中的木头筷子,傻头傻脑问身旁的纠察队员。 “操,什么怎么办?容易极了,吃!全他妈的给我吃干净!” “我们,我们已经吃饱了,特撑了,真的。”庄伟民慌乱求饶。 “知道吃得特撑了还他妈的点这么多,你们丫钱多烧得慌啦?”五大三粗的青工满脸青春豆涨得爆满,嫉妒和愤怒把豆子染上一层荤红。他瞥一眼队长,然后毫不留情地把手掌往下一剁,“少他妈的废话,吃,全给我吃干净。” 高一虎几个人愁眉苦脸地面对堆满桌面残羹剩菜,这些美味佳肴此时变得如同锯末垃圾,色香味全无。但工人纠察队虎视眈眈逼迫,饭馆里聚集了一群没事看热闹的群众,有这么多没事找事的闲人,今天这一关真的没法混过去了。高一虎瞥一眼董乐农和欧阳北上,这两个人也没了平时那种敢做敢为的气势了。确实,跟工人纠察队对峙与平时跟胡同顽主们对峙不同,工人纠察队代表着政•{,代表着政权,高一虎他们还真没有跟政权对立的想法和勇气,也没有这个实力。说到底,在他们底气实足的勇敢之中,为了政权而战是至高无上的伟大情操,政权带给他们勇气和力量。现在,在以政权面目出现的工人纠察队的威胁下,这些平时被他们看不起的普通工人忽然变得高大,顽强,不可战胜。 高一虎几个人失去了平日的勇气,乖乖坐在椅子上,面对还剩着半桌的剩菜剩饭,愁眉苦脸地往下吞咽,在周围众多嘲弄的目光中,虽然肚子早已填满了,但也只能直着脖子往下吞,庄伟民吃得双眼瞪到两额极限了。刚才还在旁边观望的另外两桌顽主看到这边的势头不对,恐怕纠察队发现自己,也直眉瞪眼吞咽满桌份额巨大的剩菜剩饭,个个吃得眼珠子溜圆比牛卵子还要大。 好容易满桌剩菜吞咽进肚了。在工人纠察队和满屋餐客们奚落的目光中,高一虎几个狼狈不堪地溜出餐厅,刚走出大门,几个人突然肚疼难忍,胃部食物向上翻滚,不由站在路边肆意狂吐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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