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 不忍诀别 寒风在胡同的各个角落呜咽,象是一群无家可归的孩子。吉他呆家的院门大敞,破烂的门板在风中来回碰撞,发出匡铛匡铛的响声,快要断掉的门坎儿无法阻挡寒风的进攻,几处破洞里穿过的风,比屋外角落地方更加寒冷。 高一虎在街门口喊了几声,没得到回答,就一脚踢开了吉他呆那间小屋低矮的房门,一股冰冷潮气呼地Œ}面扑来,高一虎几乎窒息。他缓过一口气,高声叫道,“小呆子,你小子死哪儿去啦。” 幽暗的屋子里传出一个类似野兽的呜咽声,高一虎侧耳倾听,才发觉声音不对。他一步一步小心地钻进屋,鼻孔里立刻涌满血腥味儿。高一虎仔细看,发现床上有一团蜷成一团的身体。如果不是断断续续的抽噎声,高一虎几乎把这团身体当做死尸了。 “小呆子,怎么了?到底发生什么事儿了?” 黑暗里,小呆子抬起一张泪脸,神情麻木,似痴似呆。高一虎登时楞住了,他看到,小呆子脸上有刀子划出的血痕,鼻子已经歪了,肿胀撑开的嘴巴里,明显失去了几颗牙齿。 “小呆子,怎么回事?这是谁打的?”高一虎怒冲冲地问。 小呆子没有回答,他抽噎着,呜咽着,扭动着,象是一只受伤的动物。 高一虎狠狠道,“告诉我,是谁打的,老子今天就废了他!” 这句话触动了吉他呆的敏感神经,他嚎啕一声,用被子蒙住头。 高一虎扯开被子,看到吉他呆满面泪水,肮脏的脸孔被泪水冲出一道道苍白的壕沟。这时,他才发现吉他呆满脸污黑,不知道在哪儿沾满了肮脏的煤粉。 “你的脸怎么了?怎么不洗洗?” 吉他呆低垂着头,使劲儿摇。 “操,你丫能不能象条汉子?抬起脸,勇敢点儿。有我在,你什么都别怕。” 吉他呆深深地埋下头,象一只绝望的鸵鸟。面对高一虎咄咄逼人的追问,他只是拉开被角,从身子底下伸出一只肮脏的左手。高一虎一眼看到,左手的拇指处空无一物,一团肮脏的棉花包裹着指根,掌心里全是干涸的血迹。 高一虎大惊失色,脑海里猛地回忆起小呆子在第一次见面时说过的话,“亏得那些红卫兵外行,他们切断的是我左手的小指,如果切断拇指,那我就算是彻底完蛋了。不能弹奏吉他,我肯定不能活在这个世界上。” “这是谁干的?这他妈的是谁干的?”高一虎气噎舌结,“是土炮还是西单肥子他们?” 吉他呆悲痛地摇头,又把自己缩回到肮脏的被窝里,但接着,他声嘶力竭地嚎叫:“是我自找的,是我他妈的自找的。” “操,你自己怎么舍得割命根子的拇指,你不想活了?” 吉他呆干枯的眼窝又涌出了新的泪水,高一虎那句不想活了的话点燃了他的思维,“不想活了,我真的不想活了。” “告诉我,告诉我是谁把你打成这样?” 吉他呆绝望地摇头,再也不开口了。 “你就忍着吧,你就窝囊吧,你就甘心受人欺负吧!”高一虎说话恶狠狠的。他不清楚吉他呆遇到了什么事情,也不知道此刻应该怎样安慰吉他呆。 “一虎,一虎兄弟,”吉他呆在脏被窝里呜咽着,“如果遇到顾积秀,如果你能碰到她,你千万别告诉她我真正的底细,更千万别说出我的住处。” “你们俩到底发生什么事儿了?”高一虎不解地问,“你们两个不是特相爱吗?你们不是一直都在一起吗?” 吉他呆忽然安静了,透过室内昏暗的光线,高一虎看到吉他呆泪水长流。 “我对不起顾积秀,是我对不起顾积秀。”吉他呆入神地盯着屋顶,声音发痴。 “小呆子,你他妈的到底遇到什么事情了?你憋着不说,是要急死我呀?”
吉他呆猛地把被子捂在头上,隔着棉被再次嚎啕大哭。高一虎无奈地看着悲憾的一团棉被,毫无办法。 “操,我回去找欧阳北上,让他来问你吧。” 高一虎茫然地离开吉他呆家,在胡同里冒着寒风猛蹬自行车。这几天日子过得真是窝囊透顶了,砂锅居吃顿饭被洋炮抓了个正着,还没来得及报复呢,吉他呆又被人欺负了。高一虎心事重重,满腔火气,一心想赶快回大院,跟董乐农和欧阳北上商量出一个报仇的方法。暮色垂下来,胡同里的路灯亮了。天上飘着细碎的雪花,雪花还没落到地面,就被空气中飘浮的粉尘弄脏了。 离开大院还好远,高一虎就看到有一个衣衫不整的小妞立在大院门外的路灯下,透过铁门,眼睛痴痴地盯住大院深处的楼门。高一虎骑车经过她的身旁,忽然意识到这个小妞就是顾积秀!高一虎捏闸,一脚支在地面,扭头问,“干嘛不进去?你是不是想找吉他呆?” 不知是走神还是恐惧,顾积秀瞪视着高一虎,没答他的话。 高一虎知道这个时候不能再提起吉他呆了,谁知道这两个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叹气,摇头,松闸蹬上车。就在这时,忽然听到身旁一声撕心裂肺的哭泣,扭头看时,顾积秀已经顺着墙根跑掉了。 高一虎猛地意识到吉他呆受伤的致命原因了。他一抬车把,扭向顾积秀跑去的方向,猛蹬几下就追上顾积秀。他用前轮别住狂奔的顾积秀,大声向她吼道,“吉他呆的手指,吉他呆断掉的那个拇指,是不是被你哥哥剁下来的?是不是?” 顾积秀抬头,昏暗路灯下可以看到泪水婆娑的双眼。高一虎第一次注意到,顾积秀的眼睛竟然如此美丽。 高一虎心肠一硬,接着逼问,“你说,是你大哥还是你二哥干的?” “二,二。。。” “操,我操土炮他妈的!”高一虎发出一声宏亮的“怒吼吼声震撼着夜空,周围的雪花盘旋,形成旋涡。“土炮到底是为什么?你二哥到底是为什么要这么干?” 顾积秀痴呆呆地盯着他看,好像压根儿就没有注意他的问题。 “他,他现在在哪里?”顾积秀淌着泪,自顾自地问。 “你想找他?你不知道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 “什么事情?吉他呆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顾积秀茫然地问,“他不理我了,二哥欺负他以后,他不来找我了。我也不敢进你们大院。”泪珠象断了线似地往出涌,高一虎察觉她还真的不完全知道发生在吉他呆身上的全部悲剧。 “这个时候,你还想跟他在一起吗?你不知道吉他呆已经被废了,被彻底废了,你不知道他真的是被你哥哥彻底毁掉了吗!” 顾积秀的双眼瞪得大大的,充满了震惊和恐惧。“毁了?什么是毁了?他在不在大院?他,难道,难道他死了。。。?” 可能感到这句话太不吉利,顾积秀猛地住口,她咬住嘴唇,死死盯着高一虎。 “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高一虎追问。 “我被大哥锁在屋子里,刚才疤痢头帮忙把锁捅开了,我才跑出来。”顾积秀注意力几乎无法集中,“小呆子,小呆子被毁了?他怎么能被毁了呢?他怎么会被毁了呢?” 高一虎明白了,顾积秀是无辜的。 “土炮,就是你二哥土炮,他,他把吉他呆弹吉他的左手拇指给切断了。” 顾积秀一阵茫然,不理解左手指被切与毁掉有什么关联。但忽然,她明白了,她的眼睛瞪得好大,在昏暗的路灯下炯炯放光,“他弹吉他的手指吗?他握琴弦的手指吗?” “拇指,左手的拇指!吉他呆再也不能弹琴了。”高一虎不想再刺激顾积秀了,他用尽量和缓的口吻说话,虽然,他知道顾积秀应该理解结局的严重性。 果然,路灯下的顾积秀浑身一阵簌栗,她的牙齿怕冷似地磕碰。 “吉他呆告诉过你吗?如果不能弹吉他,他就去死。”高一虎叹气,开始同情起顾积秀来了。从本能上讲,他觉得顾积秀应该了解吉他呆面临的未来命运。 顾积秀抬起双手,象在寻求高一虎的帮助。她本能地想拉住高一虎的胳膊,却突然松手,推开车把扭头就跑。高一虎内心震动,不再追她,任由她跑远。 但接着,顾积秀又狂奔回来,双手握住高一虎的车把,“求你,只有你能告诉我,呆子哥到底住在什么地方?我已经知道他不是大院的孩子了,但我不怨他。现在他住在哪儿?我要去找他。” “你都知道他不是我们大院的孩子了?”高一虎反而感到一阵放松。 顾积秀浑身剧烈抖动,但她强忍着点点头。 “我刚从吉他呆那里回来,他让我别把地址告诉你,他没脸再见你了。” “我不怪他,我从来没责怪过他,我不怪他撒谎,不怪他不是大院的孩子,不怪他过去骗我的所有的话,但我想见他!我一定要见他。”顾积秀眼神散乱,语无伦次。 高一虎为难了,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处理。 “顾积秀,你知道你大哥刚刚欺负了我们大院的孩子吗?你知道你二哥刚刚收拾了吉他呆吗?你知道他们的目的只是为了报复我们大院的孩子吗?” 顾积秀根本没听高一虎在讲什么,她的思绪飘离得很远,“求你让我见见呆子哥,求你让我见到他。你知道吗?没有我,他可能真活不下去了。” 高一虎很想硬起心肠来。这种时候,只要想起洋炮和土炮,甚至跟他们有关联的任何人,高一虎都会毫不迟疑地抡起包着菜刀的书包冲上去。但是,眼前站立的是个弱不禁风的女孩儿,是仇人土炮和洋炮的亲妹妹,是吉他呆的情人,也是大院孩子热心导演的一场爱情悲喜剧的主角。高一虎觉得眼圈灼热,一股泪水几乎破框而出,他只能用双手紧紧地抓住车把。 “我求你。。。”顾积秀喃喃自语目光迷离,好像此时乞求的是眼前的电杆和撕扯衣衫的寒风。 “好,我带你去见他见见被你哥哥害得没法活下去的可怜人吧。”高一虎忽然产生报复的快感,他最终下定决心,咬牙切齿地说,“也应该给小呆子一个交待了,他现在就是死,也应该死而无憾!” 高一虎说着,冲着寒风嘿嘿冷笑,“走,我现在就带你去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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