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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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火的容颜 —毋浩作品《香客》读解  慕容拖鞋

生命就象我们上空无际的苍天，一样的伟大，一样无穷的深邃。我们只能通过“个人存在”这细狭的锁眼谛视它，而从这锁眼中我们感觉到的要比看到的更多。 ——弗兰茨•卡夫卡

一

    汹涌人潮中各色的脸，玄置虚空上假定的神，被信众香火点燃的热浪，祥云般升腾的烟，人祖伏曦墓，千年古柏，印有龙图腾的彩旗。进的人潮，出的人潮，虔诚的人潮，膜拜的人潮，观看的和被观看的人潮。在淮阳，每年阴历2月2至3月3这里每天的流量被记录为10至15万人次。这是古陈州，因包公下陈州和陈胜吴广起义而被历史铭记。今天，朝拜人祖庙会的门票及边界收入是这个拥有160万人口贫困县的重要经济来源。

    绕开历史沉重的堤坝，触碰这片土地温润的人文质感，以自己的方式解读豫东百姓关于上香的这一生活习惯，继而探寻他们的精神空间。摄影师毋浩用两年的数次往返书就了写意与写实并存的《香客》。影像中，一张张扑面而来的脸，一个个溢散着乡土美德的百姓，步履蹒跚的小脚老太，仁厚平和的中年男人，衣着简陋的村妇，肚满肠肥的阔佬，假装优雅的市井恶少，以为伟人灵魂附体的江湖变态儿，油头粉面的姑娘，花团锦簇的老者，额头印红点的孩童，双手掩面的男子，红发女，黄衣女，墨镜女，手拿自制国旗的老者，烧高香的帅哥，跟随父母前来还愿披红挂彩的孩子，青春美少女，贩夫，走卒，各路商贾，大小官员，学生，知识分子，海量的农民，江湖术士，各路人群就此集结，集结成脸的海，人的潮。毋浩在人潮中寻索着面孔，在面孔上体味着岁月对这些脸的勾拉滑移起承转折。尘世如烟，境遇多舛，寻常百姓靠几亩薄地艰难生计，在柴米油盐里宽慰忠厚良善的心。那些叫做于集，张庄，李庄，刘庄，葛集的族群村落在黄泛区生息繁衍。一马平川的广袤平原历练了他们冲淡、笃定、守旧、固家的乡土属性，也让这里因此放缓了城市化进程与现代文明的侵扰。几十年一个样。在人口总数超过1000万的周口，就人就事就物都再平常不过。

    在豫东，民众上香是一种日常习惯。正月了，该去到太昊陵给人祖爷上香了。一个人，一家人，一个村的人，男女老少几乎都要择日前往。骑车的，步行的，套牲口的，开小汽车的川流不息。香客们求子求福，祈愿平安，让官运横通，使财源广大，盼四季明法，愿天地大美，这是众流向善的本能，也是顶礼膜拜的基础。他们通过上香这一行为，完成渺小个体与无限神性联通的可能。香被引燃，火旺运升，香客们通过这些香，这些火，这些烟接受洗礼，并渴求搭乘与神同行的诺亚方舟，完成自我与假定之神完美的皈依。
   
二

    当代的图像已经进入它的精神高亢期，行为迷乱期，表征繁杂期和本质多元期。作为偏好，我喜欢那些可以从中读取美丽或者哀愁的照片。《香客》毋庸置疑地契合了我的观看欲求。《香客》的美丽在于她的语义内涵与形式完满。就目前中原庙会这一题材的海量照片而言，《香客》无疑恭迎了毋浩为其量身定制的金缕玉衣，所有技术层面的调度都卓越地，诗意的并极其准确地完成了作品形式与内容地有机融合。两者高度统一，互为依存又互为构建。作品既尊重和依赖于现实，又高于抽离于现实。细读《香客》，不难发现毋浩口若悬河的大肆涂抹与喃喃自语的精雕细琢。毋浩接受过正规的摄影教育，他的手法是传统和有教养的。这是他作品优雅的前提，也是完成系统叙事的必须。《香客》的哀愁在于深嵌于图像内壁的浅浅伤感与对普通百姓的温情平视。芸芸众生，长途漫漫，在岁月这忧伤的容器里，每一个生命都是身不由已的过客，生命的沙漏一旦流泄就不会途停，而永不中止就意味着消亡。在《香客》里，我看见那些无名氏的脸被岁月冲刷洗濯，刀刻斧砍，他们大多神情低回，目光坚毅，像是寻找精神家园的流离者，更像是那一方土地坚毅地守望者。他们从四面涌来，通过上香这一行为完成心理自我与外现自我的深度接洽。用有形的动作与无形的诉求搭建好风水宜物，晨钟萦绕，暮鼓沉郁的有神的高岗，完成好这周而复始又心甘情愿的顶礼膜拜。在《香客》里，毋浩完成了对脸的表述，对香的表述，对人群的表述和对火的表述。拍摄后期他加重了对火的着墨。这是这个专题的又一个视觉高峰。火意味光明、温暖、生命。马丁•海德格尔说，没有这光明，那深处会是什么样的黑暗啊！而于香客而言，香被引燃成火的过程即是自身与神联融的过程，一个发出美好祈愿讯息的过程。香不成火，便没有魂灵，没有价值，只是那些“躯干”而已。香成火，亦是它的终极宿命。

三

    摄影家在精神的高地仰望，希望瞭见回归人性本初的曙光，瞭见可以启获宝藏的点，摄影家迈入坎坷、崎岖、幽杳、虚妄、阳光、花地、金灿灿，明晃晃，黑漆漆，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挪移，那一行筚路蓝缕，那一路屐履蹒跚。摄影家容易在面上游弋、戏耍、想当然地观见所有的人、景、物、色，又想当然地把所有的人、景、物、色都拉入镜头。白山黑水，荒野大漠，春夏秋冬，人狗车船，花鸟虫鱼，梅兰竹菊，这种宽泛是观看的本能，也是阻滞摄影家图向宏远的绊脚石。摄影家不是包罗万象者，不是普世价值与市井文化的抓手。摄影家难以或不愿意在一个点上勘踏，掘进，因为点太寂寞了。点远离了浮华，喧嚣，点是一个边陲哨卡，而摄影家便是哨卡里孤独的哨兵。点是摄影家的日常给养与精神肌髓。点即是小世界又是大宇宙，点让摄影家的梦想照进现实，点让摄影家凤凰涅磐，浴火重生。摄影家若能在一个点怒放，那么这些放弃包打天下的慧眼也显然是一位观看与再现的智者。一个甘于在点上驰骋经纬的摄影师，他的心灵守护着孤独，他的灵魂背对着凡俗。他在幽深的黑夜冥想无法触及的远，又在现实中打捞着汩汩流逝的桨声灯影。面上的铅华逝去，摄影师在点上呕心沥血，点是他扼守的关隘、要冲，是他扼守的灵魂洁净之根，生命本真之源。

    毋浩不说话，毋浩伫立人群。毋浩观看，观察并拍下照片。毋浩在《香客》这一个幽深的点进入他图像的宇宙。他相信因为这个点的开凿将会构建他的精神宝塔，浇灌他的幸福花园，体恤他的温清冷暖。

    毋浩拍了两年的香客，毋浩也就对自己的图像心理、图像惯性进行了最有意义的盘诘与清算。他把《香客》定位在一个素朴的位置上，既不依靠夸张视觉去冲顶观者，也不急三火四地讨好某个权威，他就是依靠自己的理解、见解拍下了这些有意味并且好看的照片。在数字技术被大肆滥用的当下，我隐约感到《香客》回归了摄影的原乡。

    真正的发现之旅非发现新景观，而是有新的目光（马塞尔•普鲁斯特）。去到淮阳的摄影者多有同感——淮阳不好拍。淮阳庙会人太多太密，表现起来不是大而化之就是止于图像留存，真想在这一地域用摄影的方式去言说尚有意义的影像叙事，并非易事。毋浩严苛的选择着镜头、焦距、角度、景与物、物与人，前景、中景、背景，希望这些技术预设能够实现他的心理预期。毋浩用中焦镜头虚化了前景背景，剔除了周围干扰，提纯了视觉语言。在繁杂纷乱的人潮中甑别着属于他的视觉资源，这种甄别给所有进入镜头的元素都注入了情感，给所有的情感都契入了思想，给所有的思想都漂染上了气氛。毋浩在《香客》这一单向度题材上完成了他的殷殷相托亦完成了这些图像的修辞建构。图像因摄影家的悉心照料而获得生命与呼吸，摄影家也因图像的勃勃生机而获取慰藉与光荣。《香客》使毋浩在这个点上优雅绽放，又为毋浩今后的拍摄埋下伏笔。假以镜头，毋浩完成了他对《香客》的定格，也完成了他对香客这一群体的追寻、发现与表达。

    纪实摄影是一罐陈酿，它需要知音品鉴。纪实摄影是冷峻的又是温清的，是现世的又是怀旧的，是留存时空的又是划向未来的。这一切属性、符码恰与毋浩的图像心性默然对接。久久地，毋浩用镜头默祷着那些自己编拟的经文，孤独吟诵，灿烂沉醉。因为我知道。那里——有他的玛尼石，他的蓝莲花。

尔东

虔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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