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姐是第一次来陕北,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大这么多的山。也是第一次领略到什么叫沟壑,什么叫山汉的真正内涵。就像内地人第一次见到大海一样,她见到这么多的山很自然也发了一回感慨。于是我便领着她山前山后,这山那山,悬沟拐巷地观光游玩。
幸好陕北的每一道沟,每一座山都有名有考,有的甚至还会是野史小传呢!这样的地利优势为我的导游工作增添了不少素材。于是我就像野老谈古似的:和尚疙瘩、姑子垣、太府焉、住狼山、藏羊沟、问儿沟、柏树山、枣疙瘩、断道焉、鬼嚎梁、神灯峁……她每次听得都很入神。有时我感觉她根本不是在听我说山说沟,倒是像在会神地看我说话时的样子。嘴角总是笑过留春,令人春心荡漾。慌山深沟处不免挨肩擦脸,狂拥热抱几番,谁料每次都被讨厌的傻保生搅散。
傻保生误以为我霸占了他的媳妇。但明里又不好和我争辩,暗里却心里难受。所以把自己拦的一圈羊大撂下不管,一心忙活着跟踪监视我和吴水仙的行踪。到了晚上又把当天跟踪所得,一五一十地汇报给爱说闲话的二婶子,完了再由二婶子把这些新鲜的东西挨家挨户地散发出去。
“他们真的亲嘴了?”
“可不是吗!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呀!”
“哦!啁啁!没准呀,那事也做了!”
“死脑子,哪能没做呀!”
“是啊!保准做了,要不,能从那么老远的撵来?”
“你们看那女的,妖里妖气的,就像那《封神榜》电视里的苏妲己,人哪有那么漂亮的?”
“是啊!我看那女的呀绝对有达(方言)几岁了,楠楠还是个孩子哪!哦!做那事?赖死了!唉呦!想起来呀!我这心里呀!就觉得厌恶的慌。”
“谁说不是呢?哪有女的比男的大那么多的,我活了这一把子年纪啊,还是头一遭见。”
“这大城市里呀!就是坏地方,楠楠从小是那么好的个娃,你们瞧瞧!你们瞧瞧!出去才几天的工夫,现在都成什么了?”
“这哪是大城市的过错,都是那些**狐狸精们坏。你们说说!你们说说!你一个大老婆姨人,要卖!要娼!要坏!也挑个差不多的呀!为什么硬是要勾引人家不成人的孩芽芽呢?”
“是啊!......
......
七八个婆娘用陕北传统的世俗评定标准,把这件事剖析得真可谓入木三分。就连知天命的活孔明也大呼:文曲星前妖气缭绕。
我就像砸过村里的关帝庙似的,一夜间名声暴跌。乡亲们见了我都躲着走,有的竟然视如路人。谁也不愿意和我打招呼,仿佛害怕染上了妖气。我第一次感到自己可爱的家乡变得那么陌生。在这里生活的每一天都是那么的格格不入。在这里,守旧的世俗观念总是不容怀疑和抗争的。父母亲大抵是通过察言观色,也明白了不少我和吴水仙的事。仅仅几天下来就各瘦了一大圈。
在千夫所指的环境中活着是很累的。于是便有了想躲避的本能。
我们走的那天,天气阴沉沉的。院子里黑乎乎的母亲就轻手轻脚地为我们做饭了,做的是陕北人迎送贵客时才吃的拉面和炸糕。拉面象征着:无论走多远,陕北人的情和爱都会拉着你;炸糕却象征着高兴。可是全家人谁也高兴不起来。我只管翻箱倒柜地收拾行李。吴姐帮着母亲做饭,母亲边炸糕片边抹眼泪,父亲蹲在院子一角,一袋一袋地抽烟,嘴里不断发出嗨嗨的叹气声。整个早晨谁也没说一句话。
我一点胃口也没有,但为了母亲,我还是象征性地吃了几口。父亲没等我们出发,就一言不发地扛着锄头地里去了。
终于要上车了,村里人就像给谁送终似的,一个个拖着好象跟谁赌气的脸,站在各自家的院落附近看我们。
母亲站在离车子几米远的地方:上身还是那件褪了色的蓝的确良衬衫,裤子是我上初中时穿过的,因为掉裆的原因所以提得很高。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泪闪淋淋,憔悴的脸上强忍悲伤的样子更显得凄怜。
我开了车门,要上去的那一刻,母亲的单布方口鞋向前挪了半步,颤抖着的嘴唇似有所语。
这时天空淋落起了雨来,雨点一滴一滴点在母亲苍悴的脸上。
“妈!我走了。”我的声音裂成了几瓣。猛地把自己藏进车里,以防母亲看到我在流泪。
母亲用手捂了嘴,呜地泣出声来。
车子开动了,母亲撵着车子往前走,带着哭泣声低沉地喊:楠娃!楠娃......雨下得大了起来,母亲的头发和衣服很快就被雨水淋湿了。在雨声的陪衬下母亲的哭声更凄惨了。她仍旧一步一步地追。车子却风一般地往前驶。我们的距离越来越远。她急急地向前跨了几步抱住一棵碗口粗的枯树干,身体慢慢地滑了下去。“楠娃!楠娃!”她望着远去的车子喊声哭声在山峁间回荡。
“狗日的李梦楠!狗日的李梦楠!”这个后来居上,跑在母亲前面的是傻保生。
车子快驶出村界时,我看到父亲站在不远处的梯田上。他是专门来看我的,因为这座山背子上并没我家的禾田。车子从他身边驶过时,我看到父亲的脸上满是雨水。父亲渐渐地远去。终于,车子转过了一道弯,把父亲狠狠地甩在了大山深处。
想想以前送我上学时,虽然母亲也会老早就为我做拉面和炸糕,也会抹几回眼泪,但从家里到村口一路上,她总是这要小心呀!那要注意呀!絮絮叨叨地嘱咐个没完。我说的最的多就是:“妈!知道了!”父亲总要一直把我送到上车为止。那一路上也是千叮咛万嘱咐的。每见着熟人跟他打招呼,父亲总会提高了嗓子说:“送小子去念大学。”还故意把“大学”两个字喊的很高,那股子自豪劲满溢颜表。而这一次,我却走得这么凄凉,整个过程就像犯了罪被人抓去坐大牢似的。写在他们脸上的纯乎是将要失去儿子的无奈和心碎。
“你真幸福!”吴姐打断了我的思绪。我正伤心着,所以没心事跟她侃话。
吴姐接着说:“我从小就没了父母,早就忘记了什么是父疼母爱,这回算是见识了,父母真好!”
“可以看得出,你的父亲母亲都是善良的好人。”
静了一会,吴姐有点郑重地说:“咪咪答应我一件事。”她用深邃的眼神看着我。
“什么?”
“无论以后我们之间发生什么,你都不要放弃学业和将来的事业,好吗?我不愿意在那么好的父母心中当坏人。”吴姐的声音有些沙哑,不知什么时候脸上已有了泪痕。
我心领神会地点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