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4月25日,阿富汗总统阿什拉夫· 加尼(Ashraf Ghanī)在国民议会发表的演讲。演讲中,加尼将塔利班武装称为谋杀犯。加尼表示,他不再希望能够通过巴基斯坦斡旋与塔利班进行谈判。阿富汗国民安全部队将会直接着手打击包括伊斯兰国、基地组织和塔利班在内的军事组织。加尼的演讲是近些年来阿富汗政府对塔利班等伊斯兰军事武装势力最强硬的一次表态。这也引起了来自塔利班方面的强烈反应。4月26日,阿富汗伊斯兰酋长国(即阿富汗塔利班武装政权)发言人卡里·约瑟夫· 艾赫迈迪(Qārī Muhammad Yusuf Ahmadī)在塔利班官方新闻网站Shahamat上发表了一篇讲话稿,回应加尼。正如几乎所有“政治伊兰”(PoliticalIslam)话语一样,讲话中,艾赫迈迪采用了二元论修辞方式,将阿富汗联合政府与塔利班之间的对立视为穆斯林与“异教徒”之间的本质冲突。然而,更有趣的是,在其讲话开头,他将这种身份政治的冲突放在了两种世界秩序的历史对抗线索下。他认为,美国对阿富汗的入侵是一条漫长世界历史线索中的第三阶段。在他看来,相互冲突的世界历史开始于11世纪中期,即十字军东征时期。这条线索的主轴是西方对“伊斯兰世界乌玛(Ummah)秩序的不断攻击”。其目的是为了“压制、奴役”穆斯林世界,并对穆斯林黄金时代所取得的势力影响进行反扑。
从艾赫迈迪的表述中,我们可以看到,伊斯兰乌玛不但被理解为一种超世的道德理想,也是一种现世的政治秩序。它与其他诸种普遍主义世界观之间,通过政治与军事冲突,争夺对世界政治秩序合法性以及世界历史叙述的解释权利。这种秩序冲突被称为西方“对伊斯兰的战争”(war against Islam)。而由于伊斯兰乌玛是一种终极性的普遍性秩序,是人类历史发展的必然终点,因此这条对抗性的主线可以被用来理解整个世界历史的发展。艾赫迈迪将这种对抗的历史分为三个不连续的阶段。第一阶段从11世纪中期到13世纪末期,这段时期的历史被十字军东征所主导。第二阶段开始于18世纪,这一到20世纪中期结束的阶段被“帝国主义战争”所主导。有趣的是,艾赫迈迪将冷战时期“东方阵营”视为阻挡西方直接入侵的堡垒。随着苏联的解体,老布什政府开始推行“世界新秩序”(New World Order),穆斯林与西方冲突的历史随着美国2001年入侵阿富汗,开始了其第三阶段。这种建立在穆斯林身份认同上的历史主义叙事,构成了“政治伊斯兰”号召力的基础之一。它用“我们”对抗“他们”这种身份政治的逻辑去理解整个人类历史,用这种二元论的框架去重述世界的历史、现在以及未来。
同样,今天对“反恐战争”的批评也被一种相对主义所笼罩。体现这种态度最著名的表述就是“你的恐怖分子是我的自由斗士”(your terrorist is my freedom fighter)。这句起源于西方流行文化中的虚无主义自白有许多变种。在公众对“反恐战争”的讨论中,许多美国左翼中间对里根时代以来美国外交政策的批评,几乎都陷入了这种道德相对主义的立场之中。与来自伊斯兰话语内部那种简单粗暴,但却充满全球野心的历史主义叙述相比,无论是左翼自由主义者,还是以国家利益为核心的保守主义者们的陈述都显得苍白无力。于是,“9·11”之后的世界秩序似乎走向了一个困境。一方面,以政治伊斯兰为代表的对新自由主义世界霸权的反抗,以反现代的暴力方式建立一种以“伊斯兰”为中心的新霸权秩序。另一方面,在“反恐战争”的语境下进行的战争行动,则从一开始便继承了老布什时代美国在全球推行的“世界新秩序”霸权。
显然,在苏联解体之后,老布什所描述的那种“世界新秩序”(New World Order)并未出现。相反,当时在第三世界中早已开始出现了一系列以伊斯兰为意识形态基础的反西方行动。这种以反帝与反金融霸权为口号的行动,随着美国在世界范围内,特别是海湾地区的军事霸权扩张,而日渐具有了鲜明的反美和反西方特色。这种“失序”在2001年9月11日直接影响到了美国本土。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正是老布什发表著名的“世界新秩序”演讲之后11年。而今天,随着越来越多来自西方世界内部的年轻人也参与到了这种反西方、反资本霸权的对抗活动中,甚至加入“伊斯兰国”并对欧洲本土发动恐怖袭击后,那种将“政治伊斯兰”视为“弱国家”治理结果的逻辑则显得无比脆弱。
在上世纪80年代阿富汗战争时期,越来越多的美国人开始相信,伊斯兰是一种有效的政治武器。与苏联代表的共产主义世界秩序相比,当时仅仅在局部地区小打小闹的伊斯兰力量看上去“危害”较小。在1979年伊朗人质危机和1983年贝鲁特爆炸案之后,美国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国家资助的恐怖主义”(state-supported terrorism)上。在全球范围内确定了:伊朗、古巴、叙利亚、利比亚以及南也门为支持恐怖主义活动的国家。这其中最主要针对的是诸如真主党、伊斯兰号召党(Al Dawa Party)等这类由伊朗支持的什叶派力量。以及类似阿布· 尼达尔(Abu Nidal)领导的黑色六月等支持巴勒斯坦独立,并反以色列的武装组织。在美国看来,恐怖主义是一种“政治战略密不可分的一部分”(integral component of political strategy)。其目的是帮助伊朗、叙利亚、利比亚这些国家实现其政治目的。因此,最有效的对应方式是以这些国家的利益诉求为基础,一事一议。这种判断实际上来自冷战以来美国在中东地区与共产主义世界秩序、阿拉伯民族主义,以及来自老欧洲的殖民主义对抗的经验。自1950年代开始,美国中央情报局便在沙特石油公司的协助下,在沙特阿拉伯东部地区的部落里,扶植伊斯兰组织。此外,已知的工作还包括在日内瓦支持穆斯林兄弟会组织,并策划对纳赛尔的暗杀。
这种实用主义的态度在1979年珍妮· 柯克帕特里克(Jeane J. Kirkpatrick)的著名长文《独裁与双重标准》中得到了很好的表述。柯克帕特里克强调,美国卡特政府时期在第三世界独裁国家中强行推行民主化进程的政策毫无效率。在推翻了那些国家的独裁政府之后,反而助长了强大的反美情绪浪潮。她对“传统的独裁者”(traditional autocrats)和“革命共产主义政权”(revolutionary communist regimes)做出了区分。认为前者并不打破当地居民的生活习惯与社会结构,当地居民也在长期的政治生活中,学会了同独裁者相生相息。因此,没有必要在这类国家中推行民主化改革。而相反,在革命共产主义政权内,大量人由于革命而流离失所,因此,美国有必要对此进行全面控制。柯克帕特里克在里根政府时期担任美国驻联合国常驻大使,她这一明确的强硬保守主义立场也成为后来对美国外交极具影响的基本原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