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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赣州阿鹏 于 2017-1-19 09:36 编辑
老 叶
车间做工很跌古(客家话,丢人的意思),看看人家,个个都坐在办公室里。 坐了办公室也很跌古,一看看人家,个个都是经理。 做了经理,也觉得很跌古,再看看人家,个个都是老总。 ———老叶
这是老叶留下的一段话,他离开我们有十年了。 当我听到老叶这段话时,诧异地瞪大了眼睛。 老叶是我高中的一个同学,高中补习时,我们曾经共处一室,住了半年,还有迎春。 老叶的家在凤山坡,一个群山环绕的小山村。凤山坡是会昌县境内的一个乡,那里交通不便,非常偏远,除了山就是树,此外,再无可让人称道之处。 那地方,年轻时,我曾去过几次,骑个单车,顺一条狭窄的土路,九曲十八弯,一直上,一直上,上到了凤山圩,累得够呛时,到顶了。冬日,刺骨的寒风呼呼吹来,竟热得一身是汗,连衬衣都湿透了。 所谓的“圩”,可怜巴巴的,其实也没几户人家,零零落落的几幛民房,横在路旁的山窝脚下,房舍边缘,几乎全是垂直的山坡,长满了杉树,还零星夹些杂木,黑森森地,覆压过来。 过了圩场,而后,全下坡路,外侧是万丈深渊,一直下,一直下......冻得全身发抖,刹车抓得两手发麻。 老叶的家,不在圩上,而在离圩三十里的山沟里,一个遥远的小小山村。 山沟里出来的人都很纯朴,朴实得像一株小松树苗。读书时,老叶身上永远是一件陈旧的白衬衣,没有一点底色和条纹,纯白,纯白的,那一般是乡下老农民才会穿的,下身,则常年是配一条厚实的蓝裤子。
老叶中等个子,身材壮实,皮肤黝黑粗糙,宽大的国字脸上,一双大眼睛不时闪烁着,他脸上总是充满笑意,笑起来,透出两个浅浅的小酒窝。 他喜欢剪个分头,乌黑浓密的头发,水一般,永远流向额头的右方。 老叶家境不好,爸爸是村小学的,但不是老师,好像是小食堂做饭的。 临毕业前,他欠了迎春一些钱,欠久了,迎春很不乐意,有一次,在背后,他当我的面数落了老叶,而后,又深深地叹息一声——“哎!大家都欠过债!” 结果出人意料,家境贫寒的老叶却很不错,三个人中,我离开了校园,流入了社会,奔奔波波,跌跌撞撞,难于糊口;迎春读了南昌自费的大学,后来去了深圳打工;惟有老叶却异军突起,考上了本地一家师范院校,读了三年正规大学,成了“正宗的大学生”。虽然仅是专科生,但在那年月,大学生稀缺得像十五的月亮,让人感觉,他前程是那么的光明。
高考落榜后,我进了林场上班,后又去了北京等地打工,耐不住寂寞,吃不了苦,一没有学历,二没有技术,更没有经商的天赋,甚至连气力也没有,最后,结了婚,失了业,生了孩子,欠了债,老爸又病了,迫于无奈,最后,两夫妻在城里大路边支个小摊,卖起了水果。 像自由落体的石头,从高空坠落大地。生活中,稍有一丝学历的人,也绝不会去这么干的,老叶也属于这样的人。
我不见老叶已有好几年了,就在我卖水果不久,在小水果摊前,意外地,我们久别重逢了。 十多年了,彼此见面的细节,已经大为模糊,我仅记得他告诉了我,他进六盛米粉公司工作了。 那时,我颇为诧异,因为,早知道他考的是师范学院,出来做老师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就算做不了中学老师,也可以做个小学老师,何以“沦落”到一家企业里头上班呢?虽说六盛是家合资企业,据说规模效益都还不错的。 老叶只简略地告诉我,他读的是非教育专业,教不了书的。 更让我诧异的还在后头,我得知他的工种竟然是个车间工———企业最底层的那个工种。 我相信他没有说谎,因为有那么一天晚上,我去到六盛公司找人,无意中朝车间里一望,就发现了老叶,那一刻,他随同一批工人,头戴个白色布帽,身穿着深蓝大褂,正贴身在硕大的机器旁,不停地忙碌着。 说实话,我也没有看轻老叶,因为那段灰暗的日子里,自己也同样“跌落尘埃”,在世俗的眼里,街边“小贩”,甚至还比不上车间工人,何况老叶终归是科班出身,放在古代,至少也相当于一个秀才。 说起秀才,老叶确实有几分相似,只不过没有穿起蓝袍长衫而已。 老叶时常会走我水果摊经过,一则他的“家”就在附近;二则他的岳母是个勤快人,一边带着老叶的孩子,一边每天还下到菜市场里去卖米凉水,她要路过我那里。 老叶有空时,也会帮他岳母做些事,一起把米凉水挑到菜市场去卖。回的时候,他走过我摊子旁,会作些短暂逗留,坐下来,跟我聊上一聊。 老叶与我没有什么隔膜,但出于知识分子的本性,他骨子深处,很是瞧不上“街边小贩”这个职业的,虽然他的生活也非常清苦,也非常无奈,但他根本不愿也不屑与“我们”为伍。 有那么一次,我去拜访老叶,到了他家(他岳母家)门口,结果非常窘迫:老叶蹲在街檐外侧,不站起来,犹豫了好一会,才领我进屋。至今,我一直弄不懂,那一次,他究竟是不便或是不屑?
那几年,老叶生活异常艰难,甚至比我还难。有一天,早上,我刚醒来,老叶电话就来啦,问我借五十块钱,说中午要去吃同学的喜酒,要钱送红包。 刹那间,我更惊异了,不光是因为他的困顿,更是因为他的“迂”,一般的借钱,按照当地的习俗,是没有人一大早去问人家的。 但我并没有去责怪他,借给了他五十块钱。当月,他发下工资,也如约还了我。 慢慢地,我了解到老叶的“情况”,前两年,他到深圳广州打工,干过许多的职业,一番闯荡下来,处处碰壁,很不如意,最后无奈返乡,进了六盛。 六盛的工资,少得可怜,车间工人,每月仅有区区的二百多块,那年头,物价虽低,但也远远不足于持家。 老叶在城里没有住房,暂寄居在他岳母家中,一处离菜市场很近的民宅里。 老人有三个子女,老叶的老婆是他的么女,老人还有一儿一女,即老大老二,都比较有出息,大学毕业后,在广州教书,工资待遇优厚,一年能拿到十三个月的工资,且假期又多,日子过得很舒坦,优哉游哉的,时常到全国各地去旅行。 相比之下,老叶就苍白得多,有时连孩子的奶粉也买不起,这一切,都是她岳母向我倾诉的,老叶自己有所保留,没有死命去对外公布。 “一个暑假啊,一个西瓜都没有买过!” “有一次,人家取他的债,他就躲在被窝里哇哇大哭。” ...... 她岳母说得激动,又抖了个“猛料”,我心头又是猛然一惊,同时有一种兔死狐悲的凄凉,因为,我也是穷人,穷得不能再穷的穷人,每当街头出现衣衫褴褛的流浪者时,我心头总会涌起一丝酸楚,回响起一句歌词: “那就是我,那就是我,那就是我!———” 经常,我会觉得,所谓的“流浪者”,我离之只有五十米之遥了,那么的昔日的同窗好友老叶,曾经的大学生,离他们又还有多少米呢?我打了一个寒噤,不敢再想下去。
说句实话,我的收入比起老叶来,终归还要好点,摆个水果摊,既辛苦,也不体面,没有一点自由,但那么一天风吹日晒地死守下来,五六十块子钱还是搞得到的,要是遇上逢年过节,水果更是旺销,一个春节假期,搞它四五千块钱不是什么问题。那个年代,在那小县城里,也没有什么大型超市,买水果的人,除了水果批发部,也只能选择水果摊了。 关于体面的问题,实在是虚虚实实,含糊不清,但人要生活,生存第一,这是毋容置疑的,毕竟生活的压力比生命的尊严更为重要,饭都没吃了,还讲什么体面?靠自己辛勤劳动生活,自食其力,也没什么可丢人的,我以为! 然而,对于“面子”,穷兄弟老叶却非常在意,有一天,他跟我说,他想白天上班,晚上到街头去卖瓜,这种打算,显然,一是时间问题,二是避开熟人。
“晚上去卖瓜怕什么呢?又没什么人看得见。” 最后,他喃喃自语地对我说。 他所说的什么“人”,我敢肯定,必是那些“混得好”的高学历同学一类。 但老叶总归拉不下面子,一切皆说说而已,最后又不了了之。 老叶打工回来后,据说还开过面食店,但既不懂经营,又没有技术,亏得一塌糊涂,一个礼拜后,便关门大吉了。 聊天时,我向其证实过,他没有回避,淡然地说: “天天在亏,我还不会关掉它!” 后来,他便进了六盛公司。
一晃好几年了,老叶的职业一直是米粉公司的车间工,一个极其普通的操作工,就连办公室也没坐过,仅是工资上浮了些,后来涨到了三百多,但在物价飞涨的年月,老叶那点可怜的工资,也被无情地吞噬了。 老叶的老婆,在城里一家美容店做事,至于具体做什么?我也不得而知,总是洗洗头,剪剪发之类的。 那个年头,那个行业,有些说不清道不明,老叶很不放心,经常会去接送他老婆上班,时而又心情忧虑,既担忧又自责,更茫然不定,最后,阻了几次,搞得夫妻关系也甚为紧张...... 那年冬天,老叶“失踪”了,莫名其妙间,我见了他的岳母,问之,得知他去了深圳,谈起细节之事,彼岳母照例是一番感概: “东奔西跑,去了蛮多地方,一直都不稳定,搞过推销,贪清闲,又推不出去,拉不到一点业务,又被人骗去搞传销了......叶某某啊!脑子不好用啊!” “好歹是个大学生啊!很多事都是放不下面子。” 我概叹一声,安慰道。老人一听,立马怒了: “呸!什么大学生?读那么三年的(专科生)!”
过年后,清明时分,我又得到消息,他岳母告诉我:“老叶回来了,住在凤山坡老家,因为精神有些不好。” 我吓坏了,忙问:“怎么回事啊?!” “东想西想的,脑子出了点问题......” 他岳母淡淡地说,并未流露出太多的悲伤,也许,对于这一切,这位老人早已淡定了。
一个晴好的午后,我正干坐水果摊后发呆,许久不见的老叶又出现了。打过招呼后,他在我身旁的旧板凳上坐下来,望着马路对面正在修建的楼房痴痴出神,眼神散淡而忧郁,但面上依旧带着笑,自言自语道: “这栋房子都做了好几年了,没有钱呀!......吱呀吱呀地响,又开始在做了!” 而后,我们随便地聊了些话,只是些家常话,我心里惴惴的,满肚子的话,又不知从何说起,明知他境况不好,却不敢去探究,终于沉默了下去。 老叶坐了一会,如风中柳絮一般,飘然而去,我望着他缓缓移动的背影,心底一股凉意油然而生,这凉意一直留存至了今日。 谁料曾想,这一别,竟成为我们之间的永决。
几个月后,我甩掉了苦苦守候了四年多的水果摊,搞起了啤酒经销。半年后,我又离开了家乡会昌,到瑞金开店去了,多年的拼杀,境况发生了不小的变化,老叶也依稀淡出了我的记忆。 四年后,我从瑞金回到会昌,在黄坊街家中小住了一段。街头不远处,恰巧有一邻居是凤山坡人,那人矮矮的个子,现在也彻底忘却了他的名字,单记得,他是搞铝合金加工的,跟老叶居然是同村,偶然聊起来,我向他打听起老叶的事,他一愣,马上反应了过来,淡然而肯定地说: “去年出了车祸,不在了......” 我脑子一阵轰鸣,半天没恢复过来。
不久,我举家迁下了赣州,为了生计,年年在苦苦挣扎,挣扎在生死线上,没有精力去打探,去追忆太多的事,这其中自然也包括老叶,也没法去判定他的生与死了。 略有空闲,稍稍静坐下来,脑海深处,才会略略想起这些,勾起沉落的记忆,心头又泛起淡淡的哀愁,发出几声感叹,萌生出几分怜悯和无奈。 但时至今日,茶余饭后,同学聚会间,我还没有,也从来没有听人说起过老叶,谈论起老叶,真的!...... 看来,老叶,大概真的是死掉了! ——— 老同学,请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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