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茵河上的爱情 (小说)

高宜_LZLJ

  一

两岸的景致美丽如画，一栋栋漂亮的小房子随着船身向后方缓缓移动。站在船上，看着莱茵河的水流被船头切开，不情愿地分成两股，拥挤地向船尾冲过去，高高拱起的水流与船舷相互拥挤。此时，方军能够感受疾速的水流下面蕴藏的巨大能量。如果把手伸下去，手指立刻被水流挤压，象是提一个沉重的物件。

这是一条半新的驳船，隆起的舱盖一条条严丝合缝，整齐严密。被擦洗得光可鉴人的甲板上，溅起的水珠精莹剔透，在阳光下闪烁。从船头栓系船缆的金属缆桩直到船尾高高架起的驾驶舱之间，这条扁长树叶形状的金属船身到处都在闪闪发亮。

方军是第一次随船从海港鹿特丹直达卸货地点杜塞尔多夫市。这次随船航行的想法，是驳船在港口装好货以后，他忽发奇想临时决定的。他的一时冲动，使得船主，也就是这条驳船的船长兼驾驶员威德克特格外高兴。这个四十多岁的德国大汉性格开朗，说话俏皮，多年来河上人家的生活使得他格外喜欢与人打交道。更何况，方军的公司，是这次货运的承租人，也就是说，是他的东家，威德克特无论做为个人还是为了自己的生意，都希望与方军多多交往，争取建立一种良好的私人关系。

威德克特一家人都住在船上。除了年龄幼小的儿子马丁，他们的大女儿卡西娅正逢学校假期，也到船上与一家人团聚。所以，从鹿特丹到杜塞尔多夫两个星期的航程，驳船上每天都热闹欢乐。方军很快就与卡西娅混熟了，这个性格爽朗的中学生，象莱茵河上湿润的河风，给方军带来热烈新鲜的感觉。

方军现在居住的船舱，是威德克特夫妇原来的卧室。船舱干净整洁，一尘不染。方军曾经搭乘过中国远洋公司的货船，舱里肮赃混乱，异味熏人。虽然只在船上睡了一个午觉，方军已经感到翻胃欲呕，再也不想上这种货轮了。没想到德国人一条小小的河运驳船会整洁如斯，不但窗明几净，而且时时飘来花草的香味。这是在威德克特太太小小的厨房里，一个袖珍花圃里的产品。威太太每天采集新鲜的花朵，插在方军睡觉的房间，使得他时常感觉自己是在陆地上生活。

这条船上，除威德克特夫妇一家子和帮工汉斯之外，还有一条毛色黑黄的小狗波拉克。只一天功夫波拉克就与方军混熟了，它成天跟在方军的身后，在船上舱房到处乱跑，一刻也不肯停歇。

在水上航行一个星期了，方军每天坐在驾驶室里，看着威德克特先生驾驶驳船。间或，威德克特还会让他摆动一下驳船的舵轮。经过发动机加压的舵轮操纵起来轻快简易，使得方军兴奋异常，真觉得自己该去考一个驳船驾驶执照。当然，他知道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加入这个驳船驾驶员这个职业。但是，方军对于身边不断驶过的游艇兴致极高。他问威德克特先生，这种游艇的执照是不是特难考取？威德克特大笑摇头，“容易，容易极了，你只要两个月就可以考下一个河本。不过，如果考海本就有点难度了。”

卡西娅从舷梯下蹬蹬地跑上来，脸蛋被河风吹得红彤彤的：“妈妈让我问一下，今晚是不是早一点儿换班，因为妈妈要开一个生日派对。”

            “什么？生日派对？咱们这里谁过生日？”

            “爸爸不知道，是方先生，今天是方先生的生日。”

方军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今天确实是他的生日，方军知道这肯定是货运代理公司老板莫赛先生告诉威太太的，心里登时升起一股暖意。

方军接触到莱茵河上的驳船运输是非常偶然的。到达德国以后，方军养成了一个傍晚散步的习惯，他每次都要沿着莱茵河走上半个小时。开始的时候，看着河上不断来往的驳船，他感到心旷神怡，胸怀开阔。时间一长，他开始注意到驳船出现的频率。只要稍稍留心就会发现，莱茵河上驳船往来的数量是非常巨大的，几乎每隔几分钟都有一两条船经过。方军学过统计学，如果把这个有限路段的距离乘以驳船经过的数量，莱茵河上每天货物的承运数量就会一目了然。做为海运公司老板的方军算了一笔账，如果把自己承运的海运货物都用驳船运抵目的地河港，一年下来，货运量将是一个不可轻估的数字。自己小小的公司，是不是应该开展深入德国内河的河运运输业务？开始可以只限于当当河运代理，一旦有了把握，就可以承租几条驳船，全面开展莱茵河驳船货物运输。

既然想到了，就立刻动手实施。通过朋友介绍，方军结识了莱茵河河运货物代理公司的老板莫赛先生。

莫赛先生六十出头，身材矮胖，面庞红润，头顶半秃。他步履坚定，身材健壮，未开口说话嘴先笑，是个乐观开朗的小老头。

             “什么，贵公司有货物运输，好极了。请问货物什么时候到港，什么条款接运过驳？”

方军脸红了，这是他第一次接触河运业务，不要说如何安排，就连一句行话他也听不懂呀。

“没关系，没关系，能不能请您将贸易合同中的运输条款复印下来，提供给我们，以便我给您报价。”莫赛先生对于这种状况倒是司空见惯，一句话就解了方军的围。

当天晚上，方军把贸易合同的卸货条款做了细致的研究，第二天再见面，他说话的语气就变得自信多了。就这样，第一批货物交给莫赛先生的公司运输，两周后货物安全到港，一切顺利，条理清楚，方军对河运有了初步的了解。三个月以后，方军拿出了一个完全由自己公司全程承运的合同，这批货，共分三批，每批三条一千吨的大驳船。方军把这批货全部委托莫赛先生承运，条件是，他的公司将其中一条驳船按照条款程租下来。伴随着几条船顺利承运，方军承租的第一条河运驳船也一路顺风顺水，如期抵达卸货港。通过这次实践，方军摸清楚了河运驳船承租的细节，从此，他的公司，开始不断增加承租大型驳船，他的主要合作伙伴，仍然是莫赛先生的莱茵驳船公司。

    蹬蹬蹬蹬的舷梯响，把方军从回忆中惊醒过来，这是夜晚替工的汉斯先生来接班了。

   威德克特先生在前，方军在后，他们一同下了舷梯，进入厨房。刚一进船舱，就觉得眼前漆黑一团。二人正疑惑，忽然，一只蜡烛亮了，威德克特太太推着一辆小推车，上面放着一个插着蜡烛的大蛋糕，一只粗大的红蜡烛在蛋糕上燃烧，接着，录音机里放出了生日快乐的乐曲。这是卡西娅的小录音机。小小的厨房，登时充满了温馨的气氛，所有人一同唱起了那首著名的歌曲：“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大家的歌声伴随着波拉克的欢叫，方军第一次感到自己的生日可以过得这样幸福，这样的与众不同。

    离开家已经三年的方军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好，泪花涌满了他的眼眶，卡西娅跑过来，掂起脚尖抱住他的肩膀，在他腮上轻轻一吻。方军感到脸腮上卡西娅吹出的清新气息，这种带着莱茵河微微的水清和少女芬芳的气息，使得方军昏眩陶醉，忘乎所以。直到挨个拥抱他的威德克特夫妇和他们小儿子尖尖的亲吻才使得方军恢复了正常。这个生日之夜，对于方军来说，是如此的新异，如此的与众不同。

高宜_LZLJ

三十五

  　德国的秋天，被大自然赋予了另外一种风格。就象一个喜爱素雅的女孩子，忽然换上了一身色彩斑斓的衣裙。一种成熟的，浓重的美感取代了过去那种纯然天成的淡雅。
       不知不觉之中，山坡上树林的叶子转黄了，大片大片的叶子旋转着坠落，更有许多叶子变成粉色，红色，褐色甚至幽兰色。群山，丘陵被大团的色彩渲染，大地变得深沉了，就连天上的云彩也被大地的色彩陶醉，变得层次分明，高低错落，叠加厚重了。在水洗一般蔚蓝的天空背景下，成群结队的云朵摇曳多姿，顾盼生情。
    红色法拉力跑车奔驰在色彩鲜艳的大地上，如同一个快跑的少年，陶醉在花丛之中。秋天的巴伐利亚，是一个不吝惜昂贵油彩的浪漫画家，把各种浓郁的原色搅和在一块儿，用力掷到画布上。漫天色彩，浓郁醉人，把所有细节都被忽略了。
    本来以为T刚刚出过车祸，会在短期内对驾驶产生畏惧。没想到T身体恢复得好快，刚刚能动弹就躺不住了，他一心只想着由他自己开车，带我去巴伐利亚。在哪里撞倒了就要在哪里爬起来，他说，再说，如果想知道巴伐利亚有多美，就一定要亲自驾车进入秋天的巴伐利亚原野，只有冲进这一片醉人的浓郁色彩中，人们才能领略大自然原来如此美丽，如此斑斓。
    其实，我知道他是想把这个美感与我一块儿分享，甚至让我一个人充分享受，为此，他不惜驾车辛苦，一心只为让我得到这份独特的享受。好在AN最后发号施令，才使得他不得不妥协，汽车被托运到慕尼黑，由他从慕尼黑开车把我送到野外丘陵中的大宅。
    远远看去，原野中间的大房子包围在深秋的色彩中，与大自然完全融化在一起，如同一幅完美精致的油画，何况大房子上的天空蓝得如同大海。知道吗，这个时候，飞翔在空中，你会感觉自己正驰骋在大海蔚蓝色的波涛之上呢。
    费管家早已等候在庄园的大门前面，看到走下汽车的我们，费管家张开双臂，把我们紧紧抱在怀里。费管家身后，一只美丽的德国黑背静悄悄伫立着，一动都不动，如同一尊雕像，只有两只圆圆的大眼珠转来转去。我欢叫着扑过去：梯西！我抱住她的脖颈，梯西用舌头使劲儿舔我的脸膛。费管家说，梯西在你离开后，每天守在庄园大门口，眼睛痴痴望着远处，不吃也不喝。整整一个星期。在那些日子里，整个庄园里人心慌慌，无所适从，等到大家静下来注意到她时，梯西已经软得站不起来了。
     现在，梯西见到久别重逢的我，并没有表现出过分的狂喜，她只是默默地跟随着我，寸步不离，似乎唯恐我再次消失，令她再次陷入思念，日夜期盼，水米不进。
     进入大屋，发现这栋房子整个都被精心装扮好了，所有的幔帘都清洗一新，所有花瓶都插着新鲜的花朵。屋顶上拉着节日的彩条，彩色气球五彩缤纷成串地拥成柱子。最令人惊异的是，在壁炉后面的高墙上，贴着一个用红纸剪成的大大的双喜字。
     看到我惊喜拍手的样子，费管家得意洋洋自我表功：是慕尼黑中国食品超市的C老板亲自动手剪成的这个大红双喜字。他还专门送了一套中国新娘婚礼上穿戴的凤冠霞披呢。我看到费管家手上展开的大红衣衫，哭笑不得，但仍然欣喜万分地接受了。现代的所谓华服，其实都是典型的小立领细卡腰的满清民族服装的再版，我从来不喜欢，我也不喜欢中国汉族传统的大红大绿，但人家专门赠送的婚礼服装，毕竟是一份重重的心意，情义之深，盛情难却啊。
    当天晚上，JUN姑妈早早就来了，见到我，她脸露羞涩，还没开口向我致歉，我已经过去紧紧与她拥抱在一起。JUN姑妈那么傲气，那么冷漠，但现在在我面前，她好像已经被我的高傲折服了，变得友好而谦逊。但我想，JUN姑妈并非折服于我的高傲，她其实是钦佩于我的贫贱不能移的品格，爸爸妈妈从小就教给我的中华民族这个传统的美德已经被经济大潮冲昏头脑的人们忘记了，但我无意之中流露出的爱情高于一切，不被金钱所羁绊的坚定品格，给JUN姑妈留下深刻印象，我的表现令她信任，折服，她发自内心地喜欢我这个本色的灰姑娘，诚心诚意祝愿我与T能够幸福。
    JUN姑妈送给我一只钻石戒指，戒指上的钻石只有半块，显得古旧而苍劲。T手上也有一只同样式样的钻戒，当天晚上灯影之下，T把我的戒指拿过去，与他的那只拼对在一起，幽兰的钻石深处就开始朦胧地转换色彩，似乎有一朵墨兰色的牡丹缓缓盛开，最后，大团墨兰凝结不动了，形成一个花枝锦绣的固定图案：看，T用神秘的口吻说，这就是咱们家的贵族族徽。JUN姑妈把咱们族徽的戒指送给你，她是用这种最庄重的方式宣布欢迎你进入这个百年家庭。JUN姑妈发自内心地欣赏你，接受你，热烈欢迎你进入这个伟大的家族。
     爸爸妈妈乘坐国际航班到达慕尼黑机场了，我与T，以及JUN姑妈和刚刚到达的AN一块儿到机场去迎接他们，看到爸爸妈妈，我高兴得又叫又跳，AN与爸爸妈妈无法用语言交流，他们热泪盈眶，对视无言。我知道老人们心中有许多话积存多年，但已经不必宣之于口了。爸爸妈妈早已洞悉爷爷的所有秘密，包括迄今为止连我都无从知晓的爷爷年轻时的记忆细节。此时的AN已经没必要一一核对了，岁月之河已经把遥不可及的峡谷紧密融合在一起。我张嘴想翻译几句，AN伸手把我紧紧搂住，孩子，我们已经互相知道了一切，也深深理解了一切。我刚把这句话翻完，爸爸妈妈就使劲点头。T走过来，操着刚刚跟我学会的生疏中文说，爸爸好，妈妈好！爸爸妈妈乐得合不拢嘴。JUN姑妈拉着妈妈的手说：可惜我没学习中文，我真想用中文向你们问好。爸爸幽默地回答，我也想用德文向您问好。我逐字逐句认真翻译，爸爸接着加上一句：不过，不用着急，来日方长，咱们都慢慢学习对方的语言吧。
    当天的晚餐是中餐，所有菜肴全部是从慕尼黑最著名的中餐馆预订，用飞机专门送过来的。饭店一个大厨专门跟过来切鸭子。他见到我就吐着舌头感叹，今天真的开了眼了，跟着北京烤鸭一块儿乘专机前来赴宴。
     晚宴隆重而热烈，有我这么好的翻译，爸爸妈妈与AN已经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了。AN整晚情绪高涨，她忽发奇想，说，既然父母亲人都到场了，两个年轻人就不要再耽搁了，咱们直接举办一个盛大的婚礼不是很好吗！何必还要守着先订婚然再结婚的老仪式呢，干脆，订婚结婚一起办。爸爸妈妈立即同意AN的建议。T和JUN姑妈一开始还怕现在结婚太过匆忙，后来看到大夥儿热情高涨，也改变了主意，答应用最快的办法筹备，在近期举办这场盛大的婚礼。
    婚礼定在下个礼拜。
    婚礼之前，一切婚礼细节都留给JUN姑妈带领费管家等去操心，T和我带着爸爸妈妈外出旅游，爸爸从小的梦想就是去巴黎，我们就在巴黎住了三天，带爸爸妈妈看了卢浮宫，圣母院和凡尔赛，巴士底等著名景点，我们在巴黎的香社里榭大街漫步，乘游船在塞纳河上穿行。晚上在希尔顿酒店里，T陪着爸爸妈妈聊天，逼得我不得不详细讲解我小时候淘气干过的大大小小的坏事。T经常笑得前仰后合，我不得不用脚踢他，提醒他注意贵族的身份和举止形像。
    时间过得飞快，我怕爸爸妈妈太疲劳，加上婚礼日子快到了，我们没有继续去其他国家其他城市，早早赶回慕尼黑，每天JUN姑妈都会给我和T打电话，通告婚礼准备的情况。其实，T和我知道JUN姑妈平日干事的风格是细致认真，对她筹备婚礼信心十足。JUN姑妈的通告仍然让我们欣慰之余，大受激励，深受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