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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歌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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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8-10 11:06:1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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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获得新浪网第四届文学大赛优秀奖
故事简介:
   十七岁的高一虎身无分文,只好无票蹭火车回家,返回北京的旅程,一路惊心,一路风险。在距离北京不远的八达岭火车站,巧遇同院的哥们儿欧阳北上,跟北上一块儿的,还有一个倍儿痞,倍儿穷,倍儿落魄的吉他手。如果不是精彩的吉他演奏,如果不是动听的拉美歌曲,高一虎肯定不拿正眼儿夹丫的。料想不到的是,一向自视甚高,为人高傲的高一虎听过几首歌就真的把这个痞子吉他手当成了哥们儿了,甚至不惜为他掐架动刀子。吉他手出身反动,生活艰辛,行为怪癖,不但穷途聊倒,而且,还是一个派出所记录在案的露阴癖臭流氓。高一虎曾亲眼看到吉他手令人不堪的举止。但另一方面,高一虎弄清楚了,吉他手身上这些怪异,这些恶心其实都是社会压力和他自身的弱点造成的,吉他手也有懦弱善良的一面,也有令人同情的一面,尤其他对爱情的迷失,更令人生怜。於是,大院孩子们忽发奇想,把给吉他手解决性欲问题当作兴高采烈欢心鼓舞的伟大任务,他们满大街狂追女孩,精心设计爱情陷阱,最后由日本后裔董乐农策划的爱情游戏终於大获成功。可怜的吉他手坠入爱河,上当受骗但一见钟情爱上吉他手的胡同孩子顾积秀始终不清楚自己爱的是优美的吉他歌曲,吉他手美妙的前程还是吉他手本人,就在人生迷失在美好爱情之际,一场沉重的打击意外发生,这个打击不仅是对吉他手,而且迅速转移到大院孩子身上,一场灭顶之灾正在临近,灾难将彻底改变高一虎的人生。。。。。。
    这不是一个庸俗的掐架故事,这不是无聊青年的无聊往事。中国历史上有过这样一个时期,这个动荡时期发生的一切,对於大多数人来说都是灾难都是痛苦,但对於高一虎这样青春四溢寻求发泄的青年,正值青春逆反,企盼人生奇迹的年龄,赶上无家长无学校无社会的管束,经常一群光头小子骑自行车在大街上呼啸而过,尤其自行车后坐架上还带着一个脑袋上裹着渗血纱布的伤员,路过十字街口的时候交通警察愣是不敢从岗亭里出来,这样的日子,才真的开心,真的痛快,真的无异于一场无政府主义的狂欢。
   
  青春如火,但青春也如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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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8-10 11:18:21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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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发生的北京西四砖塔胡同商业部机关宿舍大院

                 黄歌时代                     
  我青春的湖泊
     凫满
白天鹅长颈
弯成的
美丽问号!
献给
曾经迷茫, 苦闷, 但血液滚烫过的一代
                                引子 大院突然受袭
维多利亚公主号豪华邮轮在加勒比海蔚蓝色的海面上航行,锋利的船头黎开平静的海面,巨大的船体在蓝缎般的海面上快速滑过,就像是一条无所畏惧的巨鲸。日近黄昏,夕阳在海天一色的水平面上徘徊,夕辉灿烂,水天一色,只有晚霞,把西方的天空烧得通红。
高一虎等待茶色的玻璃门在眼前自动打开,悠闲地向邮轮的后甲板踱去。猛地从邮轮大厅走出来,外面的色彩骤然改变,后甲板上笼罩的霞光辉煌起来了,使得身后金光闪闪的邮轮大厅变得黯然失色。高一虎眯起眼睛,欣赏着海面上的晚霞,那里,几条燃烧的云彩箭一样插入半空。甲板上红光一片,那些躺在帆布椅子上的游客都被笼罩在晚霞暖洋洋的氛围之中。
高一虎一眼就看到那个住在三等舱的法国小伙子。高一虎住头等舱,本来与住三等舱的乘客打交道的机会不多。是这个小伙子随身携带的那把西班牙吉它引起了他的注意。此时,金发小伙子仰在躺椅上观赏晚霞,散发着油光的吉它一动不动地躺在脚旁。高一虎踱到一个距离他不太远的地方,找到把躺椅坐下。不一会儿功夫,就听到了熟悉的吉它调弦声。在这个每年一度的豪华邮轮世界环游度假中,高一虎在地中海一个城市码头登上甲板后第一眼,就看到这位来自法国的陌生吉它手。
周围一片静谧,耳旁是船身滑过海面时发出的哗哗声,晚霞用暖洋洋的气氛包围着高一虎,他觉得,此刻自己就像是躺在一瓶温暖的红酒里面。
耳边,飘来吉它弹出的一个巴音。高一虎知道这是法国吉它手调好琴弦,又要开始每天一次的甲板演奏了。高一虎眯上眼睛,打算细细品味今晚的曲目。就在这时,忽然啪的一声,似乎琴弦崩断了。高一虎心里一惊,眼前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出现当年飞向他的那块半截的砖头。他记得半块砖头象一只扑啦着翅膀的灰鸽子向他脑袋飞来。高一虎不去看砖头,而是紧盯着自己家的大院,此时,熟悉的大院里聚集着一伙危险的人群,砖头就是从他们中间飞出来的。
每次听到吉它琴弦断裂的声音,高一虎的脑海总会浮现出这个难忘的场景,思绪一下子就扯回到几十年前。
砖头飞来,不偏不倚,砸中高一虎的额头, 高一虎登时有点儿晕头转向, 一下子找不到北了。
他只看到站在这群人最前面的顽主土炮, 正在用一种近乎抽泣的沙声愤怒嘶吼, “我要砸死你们这群**, 是你们让吉它乖冒充大院子弟, 是你们害死了我的亲妹妹!
高一虎一时发懵, 不明白眼前这个矮锉的顽主在吼叫什么? 半昏半醒之中,他只明白一点, 自己不能躲闪,甚至不能擦一下额头上涌出的鲜血。土炮这是在对整个大院发动袭击。眼前的大院里, 空无一人,弟兄们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难道大家抵挡不住,都躲起来了吗? 此时,自己不能躲,如果躲开这块砖头,大院的威望立即扫地,他以后还能在这条胡同里走道吗?高一虎硬生生挨了这一砖头,仍然瞪圆了眼睛, 任凭鲜血顺着腮帮子淌下来,几股分流还奔向眼框,象是奔腾的瀑布。
,鲜血已经糊住了高一虎的眼睛,使他眼前的世界变成一片彤红。十几个握紧刀子和木棍的胡同顽主象是动画片里的妖魔鬼怪,在暗红的血雾中动作缓慢地移动。
     傍晚的大院,已经失去了往日的祥和。虽然夕阳在东楼楼顶赭红色的屋瓦上辉煌地燃烧,象点燃了一只火炬,大院象往常一样弥漫着饭菜的香味。在这样熟悉的环境里突遭打击,使得高一虎头脑发懵,意识不到身边发生的事情。但他很快从这种危机中醒悟过来。他惊讶地注视着传达室工友老李头那不顾一切的举动,根本没有意识到这是一向被他看不起的传达室老头在帮他。高一虎突然醒悟到自己手中还没有任何像样的武器,面对一群手执棍棒的家伙,他必须找到一件合手的家伙儿。就在这时,他瞥到了垃圾车上躺着的几只木制垃圾箱。这种垃圾箱由厚木板钉成,有行李箱大小,中间横腰是两道杠子粗的把手。大院里的住户平时下楼把垃圾丢在这个箱子里,再由大院工友用车拉到胡同的垃圾站。高一虎忘记了这种土箱子的重量,他想也没想就抓住一只垃圾箱的把手,象个举重运动员一样使出浑身的劲儿往起抡,这个平时需要两个人才抬得动的垃圾箱竟然被他一下子高举过顶。这种景象简直不可思议,整个部机关宿舍大院的面子和他高一虎的威望,全都凝结在他高高扬起的双臂上了。登时,满箱的散垃圾扑头盖脸倾泄而下,把高一虎的头顶和肩膀都覆盖了。菜帮菜叶挂在耳朵上,粉渣炉灰在眼前飞扬,头发被染成灰白色,远远望去,高一虎就象是一座挂满垃圾的大理石雕像。
一直聚在大院中央叫嚣的土炮一伙万万没有料到刚刚挨了一砖头的家伙会不顾死活往上冲,高一虎虽然满头鲜血,但他手中高举着一个硕大无朋的垃圾箱,灰尘四泄,粉雾弥漫,象是烟尘飞舞中的勇士,令人格外恐怖。登时,所有人都惊呆了,捏刀子的手也不由自主颤抖起来。立在他们面前的高一虎嘴里丝丝作响,气势威猛,但又象个滑稽怪诞的小丑,只是他狂怒的眼神和近乎疯颠的神态镇摄人心。迟疑半晌,土炮一伙里一个最愣的小子怪叫一声,奋不顾身地冲向前去。高一虎等他靠近,忽然胳膊用力,把整个垃圾箱向他扔了过去。“砰”的一声巨响,木制的垃圾箱裂成几段,溅碎的木屑飞起一人多高,把那个小子吓得后退了一步。就在这关键的时刻,南楼门洞里吱里哇啦高声喊叫着冲出两个愣头愣脑的家伙,其中一个矮挫粗壮手握一只训练用的木枪,另一个瘦高精干抡着一根垒球棒。两个人猛冲过来,到高一虎身边才停下来,哼哈二将般伫立不动,蓄势待发。高一虎心头登时放宽了,这是欧阳北上和董乐农愣哥儿俩冲出来了。有这哥俩相助,就是天塌下来他也不会有丝毫畏惧了。
在与土炮一夥真正接战的刹那, 高一虎脑海里始终滚动着一个念头: 一直躲藏在阴沟里的土炮怎么如此胆大包天? 难道, 他的妹妹真发生意外了?
还没顾上多想, 欧阳北上和董乐农早发出一声怪叫,不顾一切地冲上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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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8-10 11:23:01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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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部

                            一 蹭车奇遇

    火车头大灯的光柱刺破浓重夜色,丝丝雾气在灯柱里浮动,北京西山的八达岭火车站地处深山,规模狭小,地面的铁轨在雪白强光的映射下,发出刀脊一般刺目的反光。高一虎跳下铁轨时,有一种双脚踩在刀刃上的感觉。
   “孙子,看到老子了吧?”高一虎刚刚在铁轨上站稳,就猛转身,露出张牙舞爪的模样,张口恶狠狠冲车头狂叫。
    在他身后跳下铁轨的汪海涛也学样儿冲车头挥舞拳头,象要跟火车司机干架。
   “你们不是查票吗?不是想他妈的把老子烤死吗?告诉你们,没门儿!老子现在就在你们跟前!”高一虎口沫四溅,嘶声怒嚎,“有本事逮我啊!”
    灯柱强烈,白光刺眼,高一虎和汪海涛眼前一片白哗哗的。
    “哥们儿,撤?”汪海涛低声提醒。
    “没胆子吧?就知道你们不敢,老子不侍候啦!”高一虎过瘾地再吼一声,示威地挥拳头,然后一扭头,扎进漆黑的夜色中。
刚才那一幕,也不知道车头里抽烟休息的司机看见没有。不过就算听到了,估计也就是咧嘴一笑,对这对儿阿Q般疯狂的傻小子忍俊不禁。

从北京来到陕西省延安地区偏远的大山沟里插队落户,整整八个月了,这是高一虎第一次探亲回家。说是探亲,其实没请好假。高一虎用一个过去的旧信封,塞进一封母病重,速回的伪造急信,找大队书记请假。从来没经历过知青管理的大队书记茫然无措,答应请示公社。但心急火撩的高一虎等不及了。第二天大早,决定偷跑的高一虎趁着鸡打鸣时的那点儿朦胧天光,用手按着颠屁股的背带式书包,一溜烟儿冲上村口的小路,转眼儿就消失在涌满山沟的晨雾之中了。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宝塔山下延河水畔的延安市区一下子冒出成百上千北京知识青年。平时冷清荒凉的县城街道上一下子乌殃乌殃挤满到处瞎逛的青年男女,县城的长途汽车站售票处前成了人潮汹涌的闹市。有排队的,有加塞儿的,有乱挤的,吵吵嚷嚷,诈诈呼呼,大声喊出的北京腔儿把没见过世面的县城居民唬得一愣一愣的。
   售票处的路旁,聚着一伙子人,随口哼着一只自编自唱的小曲儿:

   山高高不过宝塔山
   宝塔山又屹立在延河边
   宝塔山虽然是很好看
   比不上北京的小月坛。

   排队的人听到这痞里痞气的歌声就起哄,“哥们儿,有这延河就不错啦,延河水好歹还能洗澡吧。”
   “洗甚咧,刚好够老乡洗逑用。”模仿的几句陕北话象模象样。

   高一虎和柳窑沟的哥们儿汪海涛在队列里戳了俩钟头,好不容易挤到售票窗口递进钱去。由于没有大队证明,钱又被扔出来。高一虎听到队列里一帮子哥们儿的建议,决定走绥德过黄河,从山西乘火车回北京,那条线买票不用大队证明。
   一路艰辛,穿山过岭,途经绥德,渡过黄河,高一虎与汪海涛终于乘上了山西境内挤满乘客的慢行火车。
慢车车厢里永远是一种味道,脚臭,烟臭,加上不知什么人喷出的口臭混杂在一起。如果不是几天来一直与这种气味相伴,高一虎肯定会呕吐成一团。
但现在,气味,拥挤,无法休息都成了次要的问题。
高一虎当初走得匆忙,没等到家里寄来的路费。他们选择乘慢行火车也是为了省几个车票钱。但即使这样,刚刚走到山西境内,高一虎的钱包就见底儿了。他现在是无票蹭车,硬着头皮往前闯。
火车在一片漆黑陌生的原野上疾速行驶,窗外不时有灯火一闪而过。更多的时候,窗外灯火稀少,漆黑一团。但突然,一声长呼打破窗外的寂静,迎面对驶的火车如同急迫的猛兽在窗外呼啸而去,狂闪的车窗就像出现故障的电影胶片,连短暂的影子都没留够就飞掠过去。火车车厢由于人们开始睡觉而变得更加拥挤。
一声响亮的呼噜把昏昏欲睡的高一虎惊醒。他睁眼,看到邻座一个乡下人正咧着大嘴睡得正沉,一滴浑浊的口水挂在唇边,欲垂未垂。高一虎睡不着了,他起身伸腰扭腿,原地活动。就在这时,他瞥到远处露出一张女孩子清亮的脸孔。在满车厢丑陋睡眠的人群里面,清甜的女孩格外醒目。可惜,女孩坐在车厢另一头,头扎两条小辫儿,身穿洗得发白的黄色旧军装,正巧起身向这边望了一眼。高一虎心头一悸,把睡得东倒西歪的汪海涛推醒。
“哥们儿,快看,车厢那头有一个妞儿,倍儿漂亮嘿。”
汪海涛不愿意被骚扰,但高一虎的话却让他登时清醒。
“哪儿那,哪儿那?”
“别激动,是我先看见的,肯定是咱北京的知青,可惜,现在没你的份儿喽。”
但汪海涛的表情根本不是见到美女的那种色迷迷的激昂样。他甚至更象还没睡醒的痴呆。
“一虎,他妈的遭啦,查票的!”
高一虎脑门一凉,“操,怎么半夜查上票了?”
车厢那头,就在漂亮的北京妞儿附近,列车长带着一个列车员正在挨个查票。半睡不醒的乘客嘴里嘟囔着掏出车票,让列车员在票上打孔。身材肥壮得如同扑克牌的列车长虎视眈眈立在一旁,监督检票。
“操,往厕所躲已经来不及了。”高一虎懊丧地回头,发现身后不远的车厢门口不知何时立着一位面孔严肃的乘警,所有路过的乘客如果不能掏出车票,就会被他拦住,赶回车厢接受检票。
看这架式,半夜检票,突然袭击,整体包围,列车长是铁了心要把无票乘车的家伙一网打尽。高一虎成了笼中之鸟,瓮中捉鳖,无路可逃。
汪海涛手里有一张可以到达下一站的车票,但高一虎的车票早就过好几站了。
汪海涛无助地耷拉下脑袋,一幅无计可施的宿命象。高一虎也感到走投无路。操,被这么壮的列车长逮住,不得把屁股揍成八瓣儿!
高一虎忽然抓起桌子上的铁茶缸站起来。汪海涛想抓住他,但高一虎已经用手拨开一个挡道儿的老乡,嘴巴里还大声地喊。
“让开点儿,让开点儿,留神别烫着。”
汪海涛摇头叹气,明明是个掉瓷儿的破茶杯,别说热水,连凉白开水都没有一滴。他这是唬谁呢?成心引起车厢那头检票的列车长注意不是?
    此时的火车车厢就象沙丁鱼罐头一样塞满了人。座位上,座位间,过道里,人挤人人挨人塞得满满当当。有座位号的偏着身子缩在座位上,忍受着硬挤进来的半个屁股。没座位号的就把过道当做地盘,横七竖八牢牢霸占。过道里的人坐着,蹲着,有些索性躺在地板上,任凭大包小包的行李在身子下面揉来滚去。此时在人缝中穿行,真比钻原始森林还要艰难。
端茶缸子的高一虎明白形势紧迫,面临危机。但他不能坐在位子上等死,他牢记带过兵的父亲教导的话:要在运动中消灭敌人,要在转移中寻找战机。
高一虎穿过整个车厢,他的前面,就在靠近车厢门口那个尿臊呛人的位置上,列车长块大膘肥,制服威武。隔着晃动的脑袋和肩膀,高一虎甚至看清她胸前的白牌,听见列车员手中喀嚓喀嚓的剪票声了。
    “这么壮的一个女列车长,”高一虎听到汪海涛的嘟囔声,扭头一看,这小子不知何时居然跟上来了,“跟他妈的摔跤手似的。”
    “查票,查票啦,请把车票拿出来。”伴随在车长身旁的一个女列车员象自由市场的小贩一样吆喝,轰轰隆隆的车厢噪音似乎被她的喊声撕开一道口子。
    “一虎,咱别往前走了,碰钉子上啦。”汪海涛心急火燎。
    “你手里反正有票,慌什么!”高一虎心里虽然紧张,但害怕有什么用?他低声怒吼,汪海涛一下子住了嘴。
    高一虎用肩膀顶开前面蹲坐着赤着膀子的老乡,继续前行。但通道雍塞的人群岿然不动。眼看列车长迅速逼近,人们掏票的同时,憋足一口长气儿,收腹挪肩,让他们勉强挤过去。
    列车长和列车员很快挤到高一虎面前。她们一下子站住,象溯流而上的鲫鱼冲到了一块礁石。   
“票。”列车长头也不抬,把手伸到高一虎胸前。如果不是态度生冷,倒象是向高一虎乞讨。
    高一虎纹丝不动,眼睛冷冷地瞟着列车长。
    “票,你的车票。”列车员帮腔,一脸不耐烦。
    “什么票?”高一虎冷冷地反问。   
“车票,火车票啊。”列车员的声音更加烦燥。
    高一虎扭头,冲着身后不远的地方努努嘴,“座位上呢。”
    “你去哪儿?”列车长问。
    “茅房啊,那边的门锁上了。”
    “等会儿再上,查票期间,厕所一律锁门。”
    高一虎嘴巴一瘪,对这个消息不置可否,“我还得打杯开水,餐车上卖的菜太咸了。”
   “退回去,退回去。”列车员不想跟他罗嗦,向高一虎挥手,象轰一只苍蝇。
    高一虎讥笑地打量她,用嘴巴努努身后的人群,同时,把手中的茶缸举了一举。“要不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我这缸子水永远也别想喝上,您就行个方便吧。”
    列车长看看他身后象沙丁鱼罐头一般的人群,许多胳膊互相交叉,还有斜插的大腿。姑娘家顾不上羞涩,乳房躲闪着随车摇晃的胳膊。
    “好,你先过去吧,”列车长妥协了,“打完水马上回来。后面是尾车,我们检完这节车厢,回头就来查你。”
    “查呗。”高一虎满不在乎地回答,好象他口袋里真揣着一张火车票似的。接着侧身,与列车长交换位置,向前挤去。
    汪海涛跟在后面,也想如法泡制,列车长一伸胳膊拦住他,“你们俩只能过去一个。”
    “车长,那人儿是谁啊?我跟他不认识。”汪海涛急急火火掏兜,取车票。
    “有票也不能过,早看出你们是一伙的。”
    “我也喝水。”汪海涛真的急了。如果他过去,两个人一张车票还有个回旋余地。但现在,高一虎就象网里的鱼,被兜在车厢那头。今晚上车时太大意,居然选中了最后一节车厢。过一会儿列车长转身往回兜,一虎还能往哪里逃!”
    “别耍花样了,连茶杯都没带,拿什么打开水?”列车长一眼就看透汪海涛的把戏,往回轰他。粗壮的车长象推土机,把车厢中间几乎凝固的人群挤开,汪海涛象随波逐流的落叶被拥推着返回座位。这节车厢检完票了,列车长招呼上乘警,几个人一块儿回身往尾车碾。
    “完了,一虎这回可被堵死了,水罐里抓王八,瓮中捉鳖,彻底没戏了。”汪海涛心里叫苦不迭,“火车行驶到下一站,至少要半个钟头。刚才一虎还跟人家穷横,被这么壮的列车长逮着,能轻饶他吗?除非这小子吃了豹子胆,敢从飞驰的火车上跳下去,他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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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8-10 16:11:00 | 显示全部楼层
巧遇漂亮北京妞儿
    高一虎那一眼没有看错,坐在车厢另一头的小妞确实是北京插队知青。宋璐璐在山西省晋西北一个不算偏远的农村插队,前天刚刚接到家里来信,请好假,今天就搭上火车急急火火往家里赶。
    宋璐璐顶烦这个被人喊了十六年的名字了。
    爸爸明明是个军人,一个威武彪壮的汉子,却给自己的小女儿取了个娇滴滴的名字。开始闹红卫兵那阵儿,学校里兴给自己改名儿。借着这个风头,她也想把自己的名字给换换,换一个绝对革命的,威猛的,气吞山河的,令人肃然起敬的新名字。但坐下来一想,就发现没那么容易了。
    问题出在自己的姓上。
    姓什么不好,偏要姓宋,宋的发音是送。无论选择哪个当时最时新,最流行,最响当当的好名词儿,套上这个姓就算是彻底玩儿完。革命?宋革命!红军?宋红军!革命得好好的,偏要往出送。红军到达根据地了,愣要往出赶?这名字没法改了。刚好离学校不远的地方,出了件大事,胡同里挖出一家子埋藏很深的很邪恶的反革命份子,这家伙就是从起名字上露出的马脚。这个潜入革命队伍十几年的家伙,愣是被街道上一个大字不识的家庭妇女给识破伪装豁然察觉的。
    这家反动夫妇二人生了仨孩子,一水儿光头愣小子,老大叫马爱国,老二叫马爱民,老三叫马爱党。单个儿听起来名字起得都不错,先进,革命,敲起来叮当响。但那位大字不识的街道妇女有一天边纳鞋底儿边叨咕起这一家子的名字,这一叨咕不要紧,老太太火烧屁股似的蹦起来,边跳边喊:“不得了喽,出事喽,咱院出反革命啦。”三颠两颠跑到街道居民革命委员会,跟大夥儿这一学舌,可了不得了,所有人都傻了眼儿:那家仨孩子,叫什么?爱国,爱民,爱党,合起来不是爱国民党吗!得,群情激荡,怒不可遏,当场抓获,就地批斗,最后,全家五口子一律扭送公安局。
    这个事件,使得宋璐璐彻底打消了改名字的念头。在这个伟大的年代,革命群众警惕性极高,神经紧张。敏感好斗,对于诸如书名,人名乃至大街的名字都挑剔得要命,简直是从鸡蛋里挑骨头。宋璐璐到了儿也找不到一个和她的姓氏密切配合又让人挑不出毛病的好名字。算啦,还是老实点儿吧,还是继续忍受这个弱不禁风的娇小姐的名字吧。
    宋璐璐插队的那家村支书当过兵,见过世面,对璐璐这种军队首长的子女有着发自内心的深厚情感。所以,璐璐刚一请假,立刻得到批准,头天晚上收到路费,第二天一早,已经乘上回家的火车了。
    宋璐璐进站早,占了一个靠近车厢门口的好座位。在这里,虽然人来人往空气恶臭,但是,离厕所近,解手方便,而且,热水的茶炉就在近旁的车厢衔接处,起身便至。走南闯北经常出差经验丰富的爸爸在送璐璐上火车的时候就郑重提醒道,长途火车旅行最容易上火,所以,上车第一件事,一定是占据距离茶炉和厕所最近的有利地形。
    查票的列车长一伙诈诈唬唬返回尾车好一阵子了,经过身旁时,听到她们嚷嚷说非要逮住刚才那个蹭车的北京崽子狠狠臭揍一顿不可。但是,嚷嚷归嚷嚷,半个时辰过去,竟然没有半点儿动静。这么久悄无声息,难道蹭车的家伙在列车长的眼皮子底下插上翅膀飞啦?
    虽然没在意此人是男是女,模样俊丑,但北京知青同呼吸共命运的感情始终骚动着宋璐璐的心。有好几次,她探头探脑侧耳倾听四处张望,希望打探一点儿在劫难逃北京知青的下落。但尾车车厢安静祥和,平静如常。不要说听不到审问时的咆哮,或者有人跳车引起的惊呼,就连晃动的人影也是安静平和水波不兴。列车长和乘警嘀嘀咕咕心痒难熬一心想抓获的家伙到底躲到哪里去啦?
    又过了半个小时,所有悬念都被过度平静消耗得滋味全无,宋璐璐悬在半空的心也落了地儿。她想,也许,这个蹭车的家伙手里根本就捏着一张车票,此刻正在隔壁车厢滋滋润润地品尝热茶呢,也许,这个家伙武功高强,使用了什么隐身术,一眨眼儿功夫便逃之夭夭遁地无形。
    宋璐璐不再关心这件事情,她拎起自己的搪瓷茶缸,起身去茶炉打开水。
    寒冬腊月,车厢连接处撒气漏风,冷得人浑身一机灵。但茶炉跟前却是炉火熊熊,温暖如春。宋璐璐搬动热水龙头,冒着蒸汽的开水扑地喷出,斜射在茶缸外,吓了她一大跳。就在这时,她耳朵里传来一个极低的呼唤声。
   “劳驾,同学。”
    宋璐璐扭头,车厢连接处空无一人。
   “劳驾。”声音再度响起,语音虚弱,有气无力。
    宋璐璐好奇心顿起,是谁如此文雅地求助啊?这个求助的声音,使她猛地想起几年前经历过的一件事。
    那时她不到十岁,哥哥每到夏季总带她到玉渊潭湖水里游泳。有一次,湖心也传来一声相似的呼唤,“劳驾”。璐璐抬头,看到水中有人正勉强踩水。那个家伙脑袋从水中冒出来,低呼一声“劳驾”,又沉入水底。过不久,又挣扎着把脑袋伸出来,刚唤一声“劳驾”,就又没顶了。哥哥首先意识到此人溺水,立码招呼几个人游过去,把他拉到岸边。此人脸色苍白,奄奄一息,过了好久才缓过劲儿来。当人们询问他为什么溺水了还不呼救时,他只说了一句:我呼救了啊,每次露出头,我都呼救一声。
    死要面子活受罪。回家的路上,哥哥对璐璐评论说。
   “劳驾。”声音再度响起来,这次,宋璐璐抬头向凹进去的茶炉里间看,果然发现声音是从热腾腾的茶炉后面传出来的。但她眼睛搜来找去,却没发现人踪。
   “谁呀?”宋璐璐问,抬头向茶炉顶上搜寻,这时,眼前出现了半张淌满汗水的脸膛。
    这是一张颜色惨白的脸,汗珠子连成串挂满脸腮,象是一块沾满水珠的玉石。
   “你好,北京的吧?”吃力地挤在茶炉后面,被蒸汽嘘得汗流浃背的高一虎在茶炉顶上只露出半张脸,好奇地盯住蒸汽后面那张漂亮的脸蛋。
    宋璐璐警惕地向隔壁尾车瞟,然后道,“我还琢磨着,你躲哪儿去了呢,真有你的。”
   “帮个忙行吗?”
   “什么事?说。”
   “茶炉后面太窄,我把棉袄扔煤堆上了,麻烦你帮着收一下?”
   “就这事?”
   “嗨,一直怕被人顺手牵羊给顺了,又不敢声张,多谢你啦。”说完这句话,高一虎的脸孔突然涨得通红。
    宋璐璐没有吭声,拎起高一虎的棉袄,左手端着一杯滚烫的开水小心翼翼返回车厢。一路上她心里这乐,刚才那张脸,虽然涨得通红,满头大汗,特像一只刚烤熟冒着热气儿的白薯,但仍能看出这是个眉目清秀的家伙。   
    此时,趴在锅炉顶上的高一虎脑袋上冒着蒸汽,心里也乐开了花。他眼睁睁看着这位女同学端着滚烫的水杯离开,腋下夹着自己的棉袄。身影苗条,腰肢摆动,纤细的脖颈象天鹅一样弯曲。高一虎不由得意起来。“这叫什么?患难见真情。就凭这份儿艳遇,绝对能把汪海涛馋个半死!”他心里欢天喜地,怀抱里的锅炉就象宠物一样温柔可爱。
    列车终於到达八达岭车站,广播里报出了站名。高一虎狼狈不堪地从茶炉后面钻出来,蹭到宋璐璐座位跟前。宋璐璐乜眼儿瞧他穿棉袄,忍不住问一句,“这么狼狈?连路费都没有?”
   “谢啦,” 高一虎煽动敞着钮扣的棉袄大襟,让空气刮过仍未退热的脸膛,“急着回家,没等到路费。”
   “你这就下车?”
   “八达岭离北京没多远了,现在不下车,到了西直门车站就甭想混出去了。”
    宋璐璐本想说,我帮你吧。但张了张嘴,话没说出口。
    列车渐停,高一虎挥手,远远招呼汪海涛,让他从另一个车门下车。然后,回头瞥仍坐在座位上的宋璐璐,用最彬彬有礼的口吻说道,谢谢你了!我叫高一虎,西四XX部宿舍大院的,能问一下你的名字吗?”
    列车煞车太猛,高一虎陡地一个趔介,骂道,“操,会他妈开车吗?”
    他这么一喊,宋璐璐的回答就没有听到,但是,他好歹捕捉住一个尾音儿,空军大院这个名字他是太熟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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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8-10 16:12:05 | 显示全部楼层
搁我也得剁了丫那根贱手指
    第二天天刚朦朦亮,在外面冻了一宿的高一虎和汪海涛哆哆嗦嗦返回简陋的八达岭火车站。
    八达岭火车站处於群山环绕之中,黑黝黝的大山在黎明时分显得格外高大巍峨,拥挤在一起,似乎要把这个灯光昏暗的站台挤扁。据说,当年留洋学生詹天佑设计八达岭铁路的时候,遇到两个难题。一是山道险竣,火车动力不足,无法爬越如此陡峭的山岭,二是火车车厢链接起来很麻烦,不利於山区运行。聪明绝顶的詹天佑设计出一条人字形的铁路线,避免了险峻的陡坡,加上整个列车采用两头火车头,挂在两头,一个拉,一个推。动力大大增加了,克服了爬坡动力不足的弱点。另外一个发明是火车挂钩,詹天佑采取活钩的方法,使得火车连接非常便利了。三十年后,在欧洲生活的高一虎曾经考察过瑞士的旧铁路,发现这种之字形设计早已被瑞士人采用。至於火车挂钩,全世界的火车都是这种挂钩,似乎并非詹天佑发明。但无论如何,詹天佑设计的八达岭铁路克服重重困难,终於顺利通车。这是中国第一条自己设计自己建造的铁路,为此,车站附近还专门矗立了一座詹天佑铜像。这个殊荣,确实非詹天佑莫属。
    汪海涛嘴里嘀嘀咕咕还在抱怨高一虎昨晚非要占点儿嘴上的便宜,害得俩人溜得远远的挨一宿冻不说,今天进站还象做贼一样。
   “去去去,你有完没完,”高一虎低声吼,“老子白被锅炉烤那一气儿啦?跟他妈的北京烤鸭似的。顶烦你这么胆小怕事的。”
   “得,你反倒得理了。”汪海涛不敢大声吵架,“你甭以为这还是68年顽主横行的日子?我可告诉你,听说北京近来特平静,那些没有去插队的顽主们不是被逮住送新疆劳改农场,就是逃出北京不见踪影了。”               
   “还是咱哥们儿聪明,溜到农村插队,算是躲过一劫,对吧?”
   “这倒没错,象咱们这样躲过一劫的顽主,还真不老少。”
    高一虎得意起来,那个时候的干部子弟特别讲究虚荣。即使家里成黑帮了,心里再怎么痛苦,表面也要装出满不在乎。靠山倒了,自己可不能倒架子,否则还有什么指望啊。他点燃一只烟,悠然吸了一口,把烟雾吐向高高的站台顶,“甭以为爷们儿到了农村就天下太平,这不,爷们儿又回来了。”
    汪海涛嘻嘻笑了,“早就听哥们儿来信说,现在北京有一说法。”
   “什么说法?”高一虎注意起来,“我还没回家,说法就传出去了?保密工作没做好。”
   “得了吧,你,甭以为什么都跟你有关,你在村子里呆得脑袋都木了,北京早不知道你是谁了。”
    高一虎嘿嘿地笑了,“别呀,咱不惦记北京,北京也不能忘记咱呀。快说说,人家怎么说咱?”
   “咱们插队知青虽然散布得全国各地哪里都是,但主要的还都集中在内蒙,山西和陕北。”
   “对呀,我们大院欧阳北上和庄伟民他们都去了山西,还有几个哥们儿在内蒙。”
   “最近到了知青回家探亲的日子了,现在北京,新顽主开始在街面儿上混,刀子板儿带,砖头满天飞。北京人根据知青折腾的程度,给分了下类,叫做:山西土,内蒙洋,陕北回来一群狼。”
   “好啊,一群狼,今天,咱陕北真正的狼要到家了。”
   “算啦,你迟到啦,人家说的那可不是你。”
   “缺了我怎么行?哈哈,我的新绰号就是陕北一只狼。”
    高一虎的笑声在车站站台回荡,寒冷的空气在周围弥漫,喷出的烟雾夹杂着浓重的煤烟味道。临近候车室,汪海涛再一次提醒高一虎,“哥们儿,进售票室,你可规矩点儿,没你事,就少吭声。”
   “别介,我还要亲自去买票呢,看看这帮丫挺的能不能认出我来。”
   “得得,就你牛,回不了北京看你急不急。”
    售票处设在候车室里,这是一间简陋破旧的大屋子,中央竖着一只又粗又高的金属火炉,火炉两侧摆着几排长条椅。门窗关闭不严,飕飕的寒气不停钻进室内。高一虎用手拍拍金属火炉的侧壁,还真烫手,只是火炉的热度分散到撒气漏风的房间里,整个房间依然冷如冰窖,比外面天寒地冻也好不了多少。
    高一虎使劲跺脚,“这叫什么候车室啊,能直接生产冰棍。”
   “哥们儿,凑合吧,半个小时车就来了。”
    候车室的长条椅上横七竖八地横躺着几个裹着厚大衣的人,这么严寒的屋子,他们居然能睡着。其中一个被高一虎高声大气的说话声吵醒了,他翻个身,嘀咕一句,“大清早的,谁他妈的瞎吵吵呢。”
   “嘿,你丫骂谁呢?”高一虎一听这话就上火,还没到北京呢,就有人敢挤兑他,这还了得?他想过去踢那家伙,被汪海涛拦住。
    裹大衣的人坐起来,也挑衅地瞪高一虎。忽然,他一蹦而起,冲高一虎冲过来,掉在地上的大衣差点儿把他绊一跤。汪海涛警惕地弯腰,从炉子旁边拣起一块砖头,高一虎反而大笑着迎过去,两个人热烈地拥抱在一起。
   “一虎!”
   “北上!”
    高一虎回头给汪海涛介绍,“海涛,这是我们一个大院的哥们儿,欧阳北上。”
    汪海涛把砖头丢了,骂一声,“操,再晚招呼一秒钟,哥们儿这一板砖就把老兄脑袋开瓢了。
   “我跟一虎一个学校的。”汪海涛边说边跟欧阳北上握手,高一虎亲热地抱住欧阳北上的肩膀问,“哥们儿,咱们有多久没见了?”
   “我到山西晋西北这个破地方插队九个月啦,现如今,穷得只剩下一身虱子了,你呢?”
   “跟你差不多,不过,我这一身可是狼虱子。”
    三个人开心大笑,高一虎掏出烟,三个人点上,屋子里登时烟气弥漫。这时,长椅上又一个人揭开大衣坐起来,叫道:
   “这天儿一冻嘿,尿就倍儿多,北上,跟谁聊呢?”嘴里喊着,却懒得睁眼看,嘀咕一句,“我先闷根儿烟儿。”
   “庄伟民,嘿,你丫还活着那!”高一虎兴奋地大叫,冲过去跟他拥抱,两个人就象狗熊掰棒子。
    一下子见到两个同一大院的哥们儿,高一虎有点儿做梦的感觉。
   “你们哥俩怎么碰一块儿了?也都是回家?”高一虎问。
   “操,不回家,咱在这儿挨他妈的哪门子冻啊。”人高马大的庄伟民回答,“我跟北上中学是一个学校,现在是一个公社,这不,一块儿搭伙回家。”
   “都是蹭车?”
   “不蹭,你给我们出车票钱?”
   “听说山西插队知青回家,都在八达岭溜下车,然后买短途票回家?”
   “如果不这样,咱们哪儿有机会他乡遇故知?”欧阳北上乱用典故,但说得理直气壮。
   “还他乡呢,都到家门口了。”
    几个人哈哈大笑。这时,售票室的小窗户砰地一声打开了,睡眼惺忪的售票员喊一声,“有买票的没有?”
    高一虎忙回答,“报告,俺们几个要买北京的车票,能卖给俺们不?”他满嘴陕北话学得唯妙唯肖,闭上眼睛,还真无法分辨他到底是哪里人。但售票员见多识广,她嘴角一撇,“要几张票?”
   “咱钱不多,能给便宜些不?”
   “买不买,不买我关窗户了。”
    欧阳北上连忙用手扒住窗户,“同志,您别计较他,他婆子刚把他蹬了,正苦恼呢,您卖我票吧。”
    高一虎一把抓起北上的帽子,使劲儿扔到候车室另一角,“让你丫胡说,你婆子才把你蹬了呢。”
    欧阳北上跑过去拣帽子,高一虎已经把自己的票买好了。欧阳北上扑上去想继续跟他打斗,高一虎忙说,“哥们儿,快买票,火车快到啦。”
    几个人打打闹闹买好票,去冷清的站台上等火车,候车室的木门就随便大敞着。庄伟民站在站台边往铁轨上撒尿,欧阳北上逗他,“你快点儿尿,万一火车过来,一家伙把你那玩意儿碾瘪。”
    庄伟民说,“那可没准,说不定我这泡尿足,能把火车给滋着退回山上去。”说得大夥儿哈哈大笑。
    火车快进站了,车站响起清脆的铃声。
    候车室里最远处的长条椅上一个棉衣团蠕动了几下,欧阳北上忽然一拍脑袋,“操,瞧我这记性儿,咱们哥们儿见面,这一高兴,把吉他乖给忘了!”
   “忘了也没事儿,我自己能醒。”一个男低音在破烂的棉衣下闷闷发出来,虽然痞里痞气一听就是流氓腔,但是蛮宏亮的。接着,人们看到一顶肮脏透顶的旧毡帽摇晃着伸出来,毡帽底下,一个睡眼惺忪面色苍白的脸孔无精打彩地扬起来。高一虎印象,就象是一只蜗牛软软地钻出了盘踞的硬壳。
    这小子头上那顶毡帽在当时的北京胡同顽主主里算是时髦,圆通通一个毡筒子,一头封口一头敞开,直接往头上一套,毡筒子上部靠近眼睛部位开一个月牙儿形的口子,露出一双眼睛,这样,在北方天寒地冻的时候,简单一套,就可以把鼻子嘴巴包裹好。这种毡帽,其实与现代社会抢银行的或者警方特战部队的面罩一模一样,只是北京天气不那么寒冷,平时顽主们都把圆筒卷起来,戴在头顶,说是保暖,其实只是体现一种顽主的范儿。
    “小乖子,快起来吧,火车该进站了。”欧阳北上又跑回候车室,一把掀起棉大衣,抓着这人的肩膀向高一虎直着嗓子喊,“这是小乖子,吉他弹得一级棒,号称吉他乖,跟我一个生产队的。”
    高一虎和汪海涛只一眼就看出这不是自己同类的人,他们透过候车室敞开的棉门帘斜眼打量这个装束拉遢样子痞里痞气绝对顽主的家伙,一脸的不屑,不开口,也不打招呼。这小子流氓也就算了,还整个一杨白劳再版,高一虎心里暗忖,欧阳北上平日挺清高的啊,他怎么能跟这种一看就是胡同串子的傻B搭伙?
    高一虎心中干部子弟和平民子弟的区别始终界限分明。1968年插队前,红卫兵从踢翻地富反坏到蔑视出身低下的工农子弟,加上机关宿舍大院与周围胡同里的平民子弟没少碴架。社会等级的差异,出身阶级的高下,是文革的重要产物。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平民儿笨蛋,革命干部的子女是革命事业的接班人,是国家未来的主人。而平民子女则难成大器,永远是平庸低俗的小市民。这个区别,到了什么时候都不能混淆。
    吉他乖对两个人的白眼习以为常,自顾自打了一个哈欠,喷出大团的雾气。“兄弟,我得先闷口烟儿。”
    欧阳北上看出高一虎明显的轻蔑眼神儿,大声喊了一句,“你别小看他,这爷们儿可是个人物儿呢。”
   “你什么时候跟胡同串子搅一块儿了?”等欧阳北上走到跟儿前,高一虎低声问。
   “操,一个锅里搅勺子,吃了九个月大锅饭,这才看出点儿人家的优点来。”
    说着话,火车进站了,巨大的蒸汽团把远处险峻的山坡笼罩了。高一虎和欧阳北上捏着车票上车,欧阳北上回头大老远地催促磨磨蹭蹭买票的吉他乖,高一虎狠狠推了北上一把,“你啥时候学会照顾人了。”
    登上火车车厢,高一虎才发现跟在最后的吉他乖竟然拖着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大吉他。这只吉他显然被当作宝贝儿一样被小心翼翼地保护着。
    欧阳北上看出高一虎满眼的轻蔑,不由微微一笑,“嘿,不让你开开眼,你真的没法服气。小乖子,给我哥们儿露一手。”
    吉他乖一靠上座位就蜷起身体打算睡觉,懒洋洋地说,“不行,我得先眯会儿。”
   “得得,那我们就耐心等你,不过,别怪我先揭你的恶心啊。”
    吉他乖摆摆手,意思是无所谓,然后用棉大衣领子裹住腮帮子,倒头便睡。欧阳北上用脚使劲蹬他一下,吉他乖翻身一滚,坐起来,无奈地说,“我就知道你不会善罢甘休,得,咱说好,就来一段。”
    高一虎懒散地看着吉他乖从包里取出一把擦得诤亮的吉他。这是一把旧吉他,但良好的保养使得琴面象涂了一层油,鲜亮的木纹清晰可见,弧形的音箱部位弹击有声。吉他乖随手拨弄一下琴弦,登时,车厢传遍清脆的共鸣。
    “好琴啊。”高一虎虽然嫌弃吉他乖,但面对如此精致的吉他,仍然忍不住称赞了一句。吉他乖点头致谢,摆出一副很随意的姿态。他用手拨弦,清澈的琴音奏响起来,音箱的共鸣使得高一虎仿佛进入了一座音乐的殿堂。随着流水般的琴声,吉他乖身子躬得象是一只大虾,他很快进入沉迷的情绪,随着琴声烘托的前奏曲,他唱起一首抒情的歌。
    多幸福,和你在一起
    你的吻,象烈火燃烧着我的心
    你,就是幸福
    我要把这欢乐牢牢地记在心里。。。。。。
    一阵潮热的泪花涌向高一虎的眼帘,他坐直,强忍住发自内心的震撼。欧阳北上虽然已多次倾听这首歌了,但仍然沉浸在歌曲营造的热烈气氛之中,就连手中的烟卷快烧到指头了,也毫无察觉。甚至连他们座位周围的其他顾客,本来都小心谨慎尽量躲开这群顽主,现在也都停下手头的事情,专心倾听动人的吉他弹奏和感染力极强的演唱气氛中了。
    “拉美歌曲,”吉他乖对於这种感动早就习以为常,歌声一停,就顺口介绍一句。他的右手依然在琴弦上抚摸,只是不再发出声音,“这首歌,你可以在<<外国民歌二百首>>上找到。”
    高一虎依然沉浸在刚才那首曲子的氛围之中,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个女孩子的可爱形像。清甜可人的瓜子脸,一双秀气的眼睛略微上翘,两只齐肩的小刷子辫,上身是穿旧了的人字纹旧军装,嘴角笑矜矜的。
    “咦,怎么一听到爱情歌曲就想起她了?难道,我喜欢上她了?”
    高一虎解嘲地笑,试图摆脱火车上邂逅的可爱女孩的形像。当时,他没有听清她的名字,只听到住在空军大院。从住址看,她肯定是个军队干部子弟。操,当时慌什么,完全有时间问一下她的名字啊。高一虎从来没在女孩面前慌过,这次失神落魄,看来真的一见钟情了。就这样想着心事,觉查出自己的微笑里带着一股子甘甜味儿,馨人心脾。
    也许仅仅是音乐太美妙了,万没想到眼前的吉他手,虽然流里流气,虽然破烂呆傻,但歌喉一展,竟是嗓音浑厚清亮,加上抑扬顿挫,把歌曲中的感情演绎到位,表面是随意的扯出歌词,却偏偏产生一种动人心魄的演唱魅力。半年多了,两耳不闻丝竹声,哪里去欣赏如此妙曼动人的旋律啊!何况被吉他乖用令人难以置信的高超技巧演绎出来的音乐,是如此地令人心旌摇动,震撼感动。只一瞬间,高一虎对吉他乖已另眼相看。他的眼睛无意落在吉他乖按弦的左手上,发现左手只剩下四个指头,他的小指齐跟断掉了。
        刚才,吉他乖令人眼花缭乱地在琴弦上飞舞的手指,竟然比凡人少一根手指,而残留的三根手指,竟然仍能弹奏出令人沉迷的曲调,这太令人惊奇了。
    “你就用这三个手指按弦?”高一虎实在忍不住好奇,声音里充满惊讶地问。
    吉他乖伸出左手,仔细端详,轻描淡写说道,“红卫兵抄家的时候,砸了我的琴,问我还弹不弹奏资产阶级流氓歌曲了。我说,只要活着,还弹,他们当场用刀把我的手指跺下来了。”
       所有人都不知道怎么表态,高一虎和欧阳北上等都是大院子弟,都是当年的红卫兵,吉他乖好像对此毫不在意,那意思即使是哥们儿几个当年下手割了他的手指,他现在也会如此轻松议论一般。
    在这只惊心动魄的残指面前,吉他乖的语气显得轻松,但每个人心都在强烈震撼。
    “亏得这些红卫兵外行,他们切断的,是我左手的半截小指,”吉他乖端详着自己的残手,面无表情地说,“他们不知道,拇指才是吉他手的命根子。当时,如果切断我的拇指,我就算是彻底完蛋了。没有拇指,左手就没法抓住吉他琴杆,没法按弦,还弹什么吉他?要是不能弹奏吉他,我还真就不乐意在这世界上喘气儿了?”
        吉他乖平静的语言,无疑在平静的车厢里扔出了一个炸弹。60年代末,离红卫兵挥舞皮鞭横行在北京街头的日子没过多久,年轻人的脑袋里还充满老子革命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思维模式之中,被红卫兵割断手指的人,绝对没有一个好东西,不是资产阶级的吸血鬼,就是肮脏罪恶的狗崽子。吉他乖竟然不顾身边都是干部子弟的老红卫兵,毫不在意地描述红卫兵的残暴,简直是在找死。但奇怪的是,高一虎和身边的几个人似乎都没有当年那种阶级斗争的冲动,好像吉他乖讲述的并不是能够点燃导火索的敏感话题,而是在讲述一个遥远而迷离与众人无关的故事一样。
    就连高一虎一时之间都觉得无言以对,想当初,在红卫兵队伍里,他可是个狠角色。为了革命的利益和共和国的前途,为了老一辈革命家用鲜血和生命打下的红色江山,他们曾经心狠手辣地摧残一切,毁灭一切,痛下杀手,毫不留情。高一虎迅速设想了一下,在那个奉旨造反的岁月里,如果吉他乖犯到他的手上,他会不会毫不犹豫地用刀跺掉那只资产阶级肮脏的手指?
    会的,他肯定毫不犹豫地这样做。即使,那时他聆听了如此感人肺腑的吉他弹奏,聆听吉他乖动情而深沉的演唱。但是,在疯狂的年代里,人的心智是扭曲的,超常的。对於红卫兵时期的疯狂,高一虎无法解释自己的行为,任何一个身历其境的红卫兵都无法解释自己的行为。
    但高一虎相信,他肯定也会象折磨吉他乖的红卫兵一样,残忍地割断他的小指。因为,他根本不懂拇指对於吉它手的重要性。再说,他也根本不能理解切断一根手指怎么会断送一个青年吉他手的生命?
    “你很早就学弹吉他了?”现在的高一虎已经在农村磨炼了八个月,这八个月在中国最广大农村生活的历程,似乎真的改变了他。在农村浑浑噩噩的日子里他没有任何感觉,现在,接近北京,接近已经漂远的熟悉的日子之时,他忽然发现自己变得平静了,淡漠了,对过去热衷的一切都不那么所谓了。高一虎点燃一根香烟,也顺手扔给吉他乖一根,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刚才吉他乖的回答,只是错开眼睛,竭力不去看那只断指,信口转换了话题。
    “ 小时候,先是我姨妈教会我手风琴和音乐基础,初中一年级,我的街坊,一个大哥从劳改农场回来了,教会我弹吉他,还教会了我好多配合吉他曲演唱的拉美歌曲。”
    吉他乖平静的回答,又触及了一个非常敏感的话题,一下子噎得高一虎哑口无言。
    文革运动,扫除一切资产阶级的污泥浊水,他从来觉得只有无产阶级才是最高尚最纯洁最伟大的。但是,就在他的面前,刚才亲耳聆听了象征着资产阶级的美妙音乐,他被音乐中的美好感觉所触动,就象他从留声机里听到的美妙音乐一样。但是,这个天籁般的歌声,却是由一个被红卫兵虐待过的土流氓嘴里演唱出来。看着面前歪坐着土得掉渣的吉他乖,以及这顶肮脏土气的破毡帽和毡帽下桀傲不驯流里流气的脸孔,高一虎无论如何也难以面对这个残酷而矛盾的现实。
    “奇怪,”想到这里高一虎肚子里嘀咕一句,很奇怪自己原来满肚子的革命原则都遛到哪里去了。“  也许,音乐是音乐,我只是喜欢吉他演奏。要不然,再怎么落难,我也不会理睬这号土流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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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8-10 16:13:43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谢谢分享。


来自: 华人街iPhone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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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8-10 16:36:16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高宜_LZLJ 于 2019-8-11 09:03 编辑

20^0summer 024.JPG 谢谢,希望大家喜欢
饱经沧桑的传达室和破旧的铁栅栏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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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8-10 16:41:46 | 显示全部楼层
    丫雷锋的胯包里揶着把菜刀吧?
    火车进入北京西直门火车站,快要进站的铃铛声已经响起来,车厢里的人们也都站起身来,整理自己的行李。只有高一虎一伙人还是躺靠在座椅上没有动弹,此时,吉他乖刚刚演奏完第六只曲子,大伙儿还沉浸在音乐营造的气氛中,没有回过味儿来。
    “不行,不行,还没听过瘾呢,”高一虎大声感叹,“这年头,哪里能找到这么动听的歌曲。”
    喊出这句话的时候,高一虎已经忘记刚才肚子里反复嘀咕的立场问题了
    “加上一流的吉他演奏。”欧阳北上补充一句。
    “没错,”高一虎居高临下地表示赞同,“吉他乖,小乖子,咱就算认识啦。”
    吉他乖点头,神态不卑不亢。
    高一虎忍不住第一次在心里称赞一句,“好,有性格。”他发现,仅仅相处了一个多钟头,吉他乖在他眼前的形像变得可以接受点儿了。也许,吉他乖刚才到厕所洗了一下脸,人显得整齐精干了一些。但更可能,吉他乖的歌声太优美了,吉他太动听了。音乐给吉他乖罩上了一层光环,加上清晨的阳光透过车窗,把周围笼罩在一片暖融融的氛围之中。   
    欧阳北上捅捅吉他乖,格外兴奋地说,“小乖子,你小子不知道,高一虎可是我们大院的群龙之首。他能给你句好话,说明你真的不错,该知足啦。”
    晨光中的吉他乖缅腆地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高一虎接着说,“你先回家看看,歇过劲儿了,我可要邀请你到我们大院演奏,你看行不?”
    吉他乖说,“行吧,我随叫随到。”
    欧阳北上说,“一虎,请小乖子来,你得请客。”
    高一虎说,“那还用说,我找最好的馆子,由你欧阳北上掏钱。”
两个人接着就打成一团。
    一到北京,高一虎感到亲切感扑面而来。正是上班的高峰期,大街上车水马龙,行人如织。公共汽车象是大头的鲤鱼,在川流不息的车辆和人群中溜边穿插,疾驶而过。骑自行车的人中高手众多,在拥挤的车流中穿插转折,车技高超,各逞其能。街道上,充满了低沉的喇叭声,尖锐的自行车车铃声和人们有高有低的说话声。高一虎和欧阳北上一伙人晃着肩膀行走在阔别八个月的北京大街上,感到就象刚刚从一场不着边际的梦中醒过来,周围的一切与分别前毫无差别。
    虽然对吉他乖产生了一些好感,但高一虎还是不愿意跟痞里痞气的吉他乖在北京的大街上并肩同行。他冲欧阳北上使个眼色,欧阳北上虽然不太情愿,但不得不给他了一个台阶,大声说,一虎,咱俩坐105无轨吧,到西四我还有事呢。”
    几个人在西直门火车站分手。汪海涛家在位於东城的红霞公寓,庄伟民先不回大院,他要去海淀姑姑家,吉他乖乘七路公共汽车奔白塔寺,高一虎和欧阳北上离开他们,去乘105路无轨电车。
    在车站等车的时候,高一虎问欧阳北上,“北上,你从哪里捡到吉他乖这个宝贝儿?”
    “我们被分配到同一个生产大队,起初的时候,我也看他特不顺眼,真想煽他俩嘴巴的那种感觉。但是,时间长了,才看出这个人是个吉他迷,除了吉他,他什么也不关心,象个梦游者。”
    “这小子人怎么样?有点儿义气吗?”
    “人家可不象咱们,从来不打架斗殴。他只是沉迷音乐,一只吉他就够他忙活儿的啦。”
    “不过我看他,怎么一身流气?”
    “哥们儿,你想想他生活的环境。吉他乖家庭出身是国民党军中将,刚出生老爹就被政府镇压了。他有两个老娘,不知道哪个是亲的哪个是姨的,你一进他家就看到炕上坐着两个老太太在唠嗑。由於没有家庭收入,两个老太太给人家缝缝补补浆浆洗洗过日子,家里吃的青菜,都是他每天放学回家从垃圾堆里捡的菜帮菜叶。想想看,这样的出身,从小居住在简陋的小胡同里,街坊邻居不是胡同小混混就是街面上玩的大哥,他不随大流,怎么适应那个生活环境。”
    “我看他眼神里透着一股子不安分劲儿,他没你说的那么简单。”
    “就这个呀,”欧阳北上轻松地笑起来,“甭说,你小子感觉敏锐,经验老到,不愧是街面上混过的顽主。吉他乖性格特拧,忒沉闷,还有点儿行为怪异。”
    “真是这么回事吧。”高一虎一副先知先觉的样子,“过去从来没接触这个阶层,第一次跟胡同串子打交道,非知己知彼不可。”
    “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欧阳北上笑着拍高一虎的肩膀,“小乖子没别的危险,只是让他离女孩子远点儿。这小子有点儿色情狂,长期见不到女人憋的。”
    “至於吗?”高一虎不信。
    “小乖子内心渴望女性,但性格怯弱,自惭形秽,不敢跟女生搭讪。好容易喜欢上一个邻居女孩,人家也有那么点儿意思,没想到那妞刚到蒙古插队,就嫁给一个特威猛的蒙古牧民。小乖子惨遭心灵打击,见到女生就胆怯,连话都不敢说,但又特想着女人的那个。结果,长期压抑,严重失常,造成性格扭曲,畸形发展。告诉你一句实话,这小子还有露阴癖呢,你懂什么叫露阴癖吗?”
    “操,不就是满大街耍流氓吗!”
    “这爷们儿曾经在寒冬腊月光屁股裹一件棉大衣,在胡同口见到女孩就掀开大衣让人家看他的裸体。结果,当场被人家抓了现行,在大街上臭揍一顿不说,还把他扭送公安局,现在派出所还留着丫的案底呢。就因为这毛病,他在哪里都特孤立。”
    “操,该用板砖花了丫的。”
    “得,就知道不该告诉你,”北上深深吸一口烟,然后把烟喷向空中,“其实,从另一个角度看,小乖子也挺可怜的。从小家里就穷,加上老爹是被镇压的反革命,永远没有翻身的希望。你想想,人家好女孩子谁看上他呀。时间久了,长期性压抑,心理不变态才怪。”
    “他那德行跟美妙的音乐怎么他妈的结合到一块儿去了呢。”
    “我也一直琢磨不透,不过,这说明这小子内心还是很有些美好的感觉的。”
    “得,管他呢。”高一虎觉得自己的经验和知识无法解答这么严肃的问题,“他只要别侵犯咱们认识的女孩儿就行。”
    “他没那胆儿,”欧阳北上说,“他最怵咱们这些干部子弟。”
    “为什么?”
    “当初割断他一只手指的红卫兵,就是西城纠察队的干部子弟。”
    高一虎一时语塞,三年前,他也是一名戴着红袖章,成天蹬着自行车,威风凛凛地满大街巡逻的红卫兵西城纠察队成员。他没有听说过割断人手指的故事,那时候,这样的故事根本稀松平常,没人在意。
    “我看到他左手食指上戴着一只戒指,挺俗气的那种,不影响弹奏吉他吗?”高一虎问。
“不影响,吉他乖在农村干活,或是在路上不安全时戴戒指,是为了保护自己的手指,”欧阳北上解释说,“尤其干农活最伤手指,他宁可身上掉块肉,也不能伤到手指。尤其弹吉他时最重要的食指和拇指,他把手指当成自己的命,特珍惜。”
“蒙事儿呢不是?这跟拇指有什么关系?”
“操,没有拇指,左手怎么抓琴杆啊?”
“哦,这倒是。”
    无轨电车远远地开过来了,车站上人多,在车门前挤成人疙瘩。高一虎和欧阳北上经验老到,刚才聊天时,早已占据了有利的地形。电车靠近时,他们根据司机煞车的速度和进站的角度,早估量出汽车停稳的位置,抢先站好。无轨电车果然在两个人的面前停稳打开车门,两人窜上车,各自占了个好座位。
    “操,白占地儿了。”高一虎屁股刚坐稳就狠狠骂了一句。
    一位老大爷好容易挤上车,在他座位前站住,用手牢牢抓住座椅扶手。
    “得,大爷,您坐这儿吧。”
    “谢谢你啦。”老大爷坐下。
    欧阳北上开心地大笑,“你这顽主当的,怎么跟雷锋似的?”
    “嘿,你还甭说,没见过英雄当流氓吧?丫雷锋的军用胯包里说不定掖着菜刀呢。”
    “哈哈哈,”北上开心透了,他扭头对刚刚坐下的老大爷说,“大爷,您瞧见没有,雷锋叔叔当顽主了。”
    老人没听明白,瞪着疑惑的眼睛看他,这使得欧阳北上格外开心,“得,你学雷锋,我他妈的学马蜂,那位大婶,您坐我这儿得了。”
    两个人伸手抓住车顶的吊环,来回摇晃着继续聊天。
    “哎,对了,你弟弟现在怎么样?中学早毕业了吧?”
    “操,别提他,提起他我就一脑门儿气。”
    “怎么啦?东进一个人留北京,能坚持生存下去就不易了,对他要求别太高。”
    “你不知道,这小子忒坏,给老太太使绊儿给瘸子挖坑儿,三天两头进局子。这不,我赶着回来,就是把他送到嫩江生产建设兵团去,他再不走,非让人家给判了不可。”
    “有这么严重?”
    “操,东进他们跟咱可不一样,咱还知道上车给老人家让座呢。他们懂得什么?雷锋?从来没听说过,好人好事?他认为那是**呵呵。他刚刚懂事的时候,正赶上造反夺权天下大乱的时代,再大一点,又成天看咱们玩刀子扔砖头。从小以为进局子是好汉,给人家脑袋开瓢是英雄。这下好了,咱那儿的管片民警小徐给我来信,告诉我东进只有两条路可以选择,报名上嫩江生产建设兵团,要不然抓起来判了,直接送劳改农场。”
    “你就为这个回来的?”
    “可不是,急如星火。身无分文,一路蹭车。”
    高一虎感慨万千,车窗外是熟悉的街景。八个月以前,他还跟大院的哥儿们一起骑着锰钢自行车呼啸过市。如果后座架上带着一个脑袋上裹着渗出鲜血的绷带,连闯几个红绿灯,警察呆在岗亭里愣是不敢出来,那才叫一个爽呢。现在倒好,欧阳东进才初中没毕业,不是去嫩江生产建设兵团就是去劳改,看来这街面上管得够严的。
     “北上,咱们不能再打架了。”高一虎说,“都是咱们这帮当哥哥的,把东进这拨儿小的给害了。”
    “说起来也怪咱们。”欧阳北上赞同。
    “去年咱们成天寻事打架,那是闲出的毛病。”高一虎看着车窗外的风景,感慨地说,“本来是高级干部的孩子,天之娇子。谁想到老爹一夜之间就成了黑帮反革命,咱也从人上人一下子变成狗崽子。从此,没有前途,没有希望,从威风八面的红卫兵,降格为满街找喳儿打架的顽主,咱这心里反差也忒大了点儿。”
    “最后给送到农村修地球,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欧阳北上愤愤地说。
    “所以,现在咱们成熟了,长大了。以我说,不能再打架了,该思考点儿问题,学习一点儿本事。”
    欧阳北上想了一下,马上赞同高一虎的观点,“没错,咱混来混去,屁本事没有。到了农村我才发现,咱的生存能力,还不如能弹奏一手好吉他的小乖子呢,他在老乡里人缘特好。”
    “平心而论,我们过去的骄傲,根本就没有道理。唯一的资本,就是老爹是高级干部。老爹一倒,我们一无所能,除了一身骄傲的臭脾气,就是一双手心朝上的手,连他妈的乞丐都不如。”高一虎摇头叹气地说。
    欧阳北上不吭气了。高一虎说的话题,他深有感触,只是从来没有认真总结过。
    不知不觉之间,无轨电车已经到达西四。两个人下车,四处顾盼。
    “这几个月看来没什么变化。”欧阳北上说。
    “我一路就留神着呢,没有我爹和你爹的大字报,但愿进胡同也别有。”
    “我说不至於了,咱俩的老爹都去干校了,批斗阶段早该过去了吧。”
    “得,现在后顾之忧确实少多了,只是这心怎么也放不下来。”欧阳北上眼睛盯着马路对面,“一虎,你瞧马路东边那小子,怎么有点儿眼熟啊。”
    “嘿,那不是董乐农吗?他怎么穿这么一身行头。”
    高一虎把包往欧阳的肩膀上一挂,高声叫喊着冲过马路。马路对面那个戴个鸭舌帽,身穿斜格呢子上衣的家伙听见喊声一愣,接着就跳起来,与高一虎拥抱在一起。
    “乐农,你怎么这个打扮?跟国民党特务似的,都他妈的叫人认不出来了。”
    “什么他妈的国民党特务,哥们儿最低也是日本间谍啊。”董乐农笑眯眯地回答。
    “那他妈的还不如国民党呢。”高一虎亲切地叫骂,狠狠捶了对方一拳。
    “切,你回来怎么不招呼一声,让哥们儿去接你。”董乐农也跟着使劲拍高一虎的肩膀,两个人亲热地互相打量。
    “你小子不是回日本了吗?怎么他妈的又溜回来啦。”
    “操,在那边申请学校,需要一大堆手续。这不,逮着这个喳儿,我能不往回溜!”
    “还是想着国内的哥们儿吧,还是惦记着大院的哥们儿吧?”
    “人家已经是外国哥们儿啦。”欧阳北上拎着两个包从马路对面遛达过来,不冷不热地说。
    “北上,咱俩也他妈的算是哥们儿吧?好几个月不见,刚见面你就臊我!”
    “人家这是想你,”高一虎笑着说,“是怕你哪天真的变成小鬼子,六亲不认,烧杀抢掠什么的。”
    “我操,说谁那!”董乐农乐了,“我他妈的基本算是中国人了,欧阳北上可不一定够当八路军的格呢。”
    “挤兑谁那,挤兑谁呢!你小子刚从日本回来,我他妈的得好好考察一番。”欧阳北上扁着嘴巴说。
    “谁变了谁是孙子。”
    三个人说说笑笑往家走,进入胡同,高一虎抽抽鼻子,“嘿,这胡同东口的公共厕所怎么跟他妈的走时一个味道儿。”
    董乐农知道他是借公共厕所讽刺自己,马上绕着弯儿反击一句,“你以为胡同串子们因为你离开了就改吃卫生球啦?”
    “得,你丫还是董乐农,不是那个犬养什么玩意儿的。”


那时候年轻人就是这么玩世不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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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8-10 16:55:03 | 显示全部楼层
寒舍那份儿寒心
    分手的时候高一虎和欧阳北上没有注意到,在不远处的七路公共汽车站上等车的吉他乖正在站牌下远远地偷瞧他们。
    跟高一虎他们刚一进北京城那种迷茫完全不同,吉他乖面色阴郁,心事重重,没有一丝久别回家的欢愉。也许,这是他也有意躲开本来应该同路回家的高一虎和欧阳北上的缘故。
七路公共汽车陈旧简陋,冷风从关闭不严的窗口飕飕往车里灌。这么多年,七路汽车穿行在狭窄的赵登宇路上,路段狭窄,道路曲折。由于路段不好,一直使用单节车厢的老式汽车。沿途街巷迂回,汽车开得来回摇晃。吉他乖闭上眼睛,好像随着车身摇晃打瞌睡。其实,他内心充满了感慨。
吉他乖还在琢磨着第一次见面的高一虎。
吉他乖对干部子弟有着一种本能的恐惧和戒备。根本的原因,是破四旧时割断他手指的红卫兵都是干部子弟的缘故。如果不是下乡插队,吉他乖认识了欧阳北上,并和欧阳北上成了好朋友,他这辈子恐怕根本不可能与干部子弟打交道。但路遇的高一虎是欧阳北上的发小,一个大院的哥们儿,并且,由于欧阳北上的引荐,高一虎听到了他的吉他演奏,并且,一下子就被吉他吸引住了。吉他乖感觉到,高一虎对音乐有着很高的品味,而且,因为音乐,他竟然收敛起身上干部子弟的傲气,主动对自己表示热情。高一虎的表现,使吉他乖内心思绪纷乱,矛盾起伏。
北京的干部子弟大体分为两类,一类人傲慢,狂妄,目空一切。另一类内心清高,外表却常常做出亲切平易的样子。乍一见,高一虎属于后者。甚至比后者还要亲切。几个月的插队生活使得高一虎衣着破旧满面灰尘,加上他生性活泼喜欢与人交往。但他的内心深处依然保留着干部子弟见到工农子弟时的那种特别扎眼的疏远和傲慢。吉他乖看到高一虎第一眼,就感受到他眼神的冰冷。更何况,高一虎对欧阳北上的那几句责备声声入耳。吉他乖对这种冷遇早已习惯,他内心平静,不动声色地跟着大伙登上火车。但是,吉他乖明显地察觉到,自从吉他声响起,刚刚听到第一首吉他歌曲,高一虎的神态就改变了。从傲慢冷淡,到兴趣高涨,从高高在上,到主动攀谈。显然,高一虎是个真诚的音乐爱好者,是音乐暂时消弭了阶级界限,身份差别。
下了火车,高一虎竭力表示亲近,但他最终还是无法忍受与痞里痞气的吉他乖共同乘车回家。这一切,吉他乖都看在眼里心里有数。吉他乖对高一虎的赏识心存感激,但也有意回避,以免造成高一虎的别扭和尴尬。
过了白塔寺,吉他乖快到家了。白塔寺尼泊尔风格宝塔的故事,从小就给吉他乖带来过无限的遐思。老北京认为白塔寺白色宝塔的下面是一个海口,如果没有白塔镇着,海水就会从地下汹涌冒出来。有一回,白塔忽然裂开了一道大缝子,具体怎么裂的,是地震还是什么?吉他乖没有弄清楚,传说上也没有说清楚。反正周围的居民害怕了,他们怕汹涌的海水会从白塔下的海口喷涌而出,洪水滔天,四处泛滥。周围百姓议论纷纷,惊恐万分。官府张榜寻找能人异士,修补白塔,堵塞海口。但几天下来,裂口越来越大,却无人揭榜。北京城的百姓人人心焦,但又束手无策。一天中午疲倦的人们都睡熟了,有一个锔锅匠大声吆喝着从这里经过,“锔锅喽,锔锅喽。。。。”单调的吆喝声在人们沉闷的睡眠中回响。等人们一觉醒来,忽然发现白塔的裂缝被补上了,一个补锅用的巨型铁锔子,牢牢地钉在白塔裂开的缝子上。北京的百姓喜出望外,个个奔走相告。有一个钜锅的老师傅看着这个被巨大的锔子固定好的白塔,嘴巴里喃喃地嘀咕着:这是鲁班师傅显灵,是鲁班师傅救了咱一城的老百姓。这个故事,吉他乖听姨妈讲了好多遍,每次听到都心旷神怡。他真想拜这个锔锅匠为师,拜鲁班师傅为师,学习一身的本事,做一个了不起的人物。
再过一站地,吉他乖下了车,走进自己家的胡同。
    数九的寒风在胡同里穿梭,在每个墙角都要呜咽几声。北京的胡同古旧苍老,走进胡同就如同走进一段历史。现在,墙上贴满的大字报经不住寒风的摧残,已经被撕得支离破碎,但仍顽强地在墙面上摆动,象无数只手在绝望地呼唤。
吉他乖背着大吉他走进自己家的小胡同,马上产生一种强烈的沧桑感。本来,他以为会近乡情怯,甚至会勾起潮水般回忆。但很快他就发现不是这样,他并不情怯,并不激情四射,而是陌生,内心深处发出强烈的陌生感。周围的一切都熟悉而生疏,贴近但不亲切。吉他乖仿佛回到的不是自己的家,自己从小长大的胡同,自己简陋的街巷,自己熟悉但又陌生的家门。他觉得自己是在接近一个惨淡的记忆,一个不愿回首的痛苦的记忆。吉他乖默默地接近自己家的小院,周围没有人,邻居们似乎都消失了,只有风伴随着孤独的他,推开离别了整整八个月的家门。
推开家门前,吉他乖不由自主地瞥了一眼隔壁的街门。那个街门紧闭,似乎在防范他这个危险的浪子。风在门缝里激荡,发出哨声并使得陈旧的木门咣当咣当地响动。吉他乖闭上眼睛,推开自家的街门。进门前,他习惯地回头朝空旷的胡同里看一眼。
    胡同静悄悄的,电线杆子和树的根部残留着积雪,偶尔有人打开街门,看到门外伫立的吉他乖,立刻一声不吭地退回去,把街门关上,就象躲避叫花子一样。看到这些,吉他乖垂下头。虽然觉得无所谓,他早已习惯了邻居们这种冷脸冷面的对待。如果不是邻居们这种敌意十足的表现,吉它乖肯定认为自己推错家门了。自从吉它乖疯狂地爱上了吉他这种吵人的乐器,街道居委会的老太太们就象患上了集体麻风的病症,整天象狗一样用敌意的眼睛紧盯着他。那个时候,吉他乖的大妈和姨妈早已回到那个从未听说过名字的父亲乡下老家的村子,偌大的北京城里,吉他乖真正举目无亲了。但吉他乖得到的不是自由和脱离管束,而是街道上无时不在的无数双警惕的眼睛。
胡同里古旧的砖房户户相连,薄薄的墙壁遮风挡雨还凑合,但绝对不隔音。自从吉他乖学会弹吉他,尤其是吉他声和他初学时那杀猪般沙哑的嚎叫式的唱法,却很快把胡同里的孩子聚拢在一起,整条胡同的家长们从此一致把吉他乖当作眼中钉肉中刺。而以前,大家无非不过把吉他乖看作是危险程度较高但并不太讨厌的资产阶级反动狗崽子。但现在不同了,胡同老太太们看吉他乖的眼色,摆明了就象是打量一只怪兽,一只龇牙咧嘴的野猫,一个危险的流氓地痞,一个反革命教唆犯。如果阻止不了自己家的孩子,她们会在家里摔锅砸碗指桑骂槐骂骂咧咧。但胡同老槐树下给胡同孩子弹奏吉他的吉他乖这时往往沉浸在吉他美妙的乐曲中,对于身边的一切根本就漠不关心。
现在,八个月过去了,这条胡同的灾星吉他乖又回来了,老太太们的耳朵和神经,又要经受痛苦的折磨了。难怪偶然瞥到吉他乖身背吉他的背影,邻居们会把街门摔得乒乓响?
但吉他乖对身后发出的声响毫无察觉,他的听觉,此时都集中在隔壁简陋的院落里。那里,一棵骨骼狰狞疙里疙瘩的老枣树把干枯的枝条伸向铅色的天空,一只残留的树叶正在风中挣扎。隔着残破的矮墙,可以探视隔壁的院落,吉他乖看到院子里空旷荒凉,没有人声。他摇摇头,一步跨进自己家的院门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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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8-10 17:00:26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高宜_LZLJ 于 2019-8-11 09:08 编辑

DSCN1383.JPG DSCN1387.JPG
大院本来是一个大大的操场,有两个水泥乒乓球台。大院老局长们退休后,在院子中间盖了一个平房,作为老干部活动中心。老爹就是成天在活动中心玩乐,直到住进友谊医院。


那孙子真日本鬼子

    犬养三郎的日本人身份被暴露倒没什么,但他那个奇怪的日本名字却在部机关宿舍大院里饱受了孩子们的集体嘲弄。
    从小到大都是中国孩子,加入少先队,参加共青团,犬养三郎的名字始终是董乐农。这个干部家庭出身,相貌端正,性格温和,学习成绩优秀的高中学生,却在一夜之间变成了日本后裔。
    犬养三郎居住的部机关干部宿舍大院位於北京西城区一个普通的丁字街路口,引人注目的是胡同口一侧端立的那座不知什么朝代遗留下来的砖塔,这条胡同就是以砖结构的古塔来命名的。古旧的砖塔位於一座封闭的院落内,犬养从外部隔着房子绕砖塔观察无数遍,愣是找不到可以接近塔基的路径。部机关干部宿舍是由四座赭红色的砖楼围绕起来的院落,前院宽敞,足以让全院的小朋友们踢足球,或者分成两拨玩胡子逮匪。后院狭窄悠长,是玩捉迷藏或晚上抓夜猫的游乐圣地。大院的铁门白天敞开,夜晚关闭,传达室的工作人员是一位姓李的保定府乡下来的老农。由於年龄偏大样子老气,黧黑的脸孔精瘦得似乎只剩下骨头。大院里的各级干部经常教导自己的子女们要尊重劳动人民,所以,孩子们见了面,都恭恭敬敬地称呼一声李大爷。
    李大爷甫一离开农村,就进入部机关宿舍大院这样高尚敏感的场所,每天看到进进出出的官儿们,个个都比县太爷高上好多级,不由心生敬意。别看这个大院上百住户,随便推开哪一家房门,都能碰上位中央机关的处长局长一级人物。院里最大的官,是相当于古代在军机处行走的副部长级!那个时候电话尚不普及,除了副部长家,局长处长家里来电话都是打到传达室,由传达室工友跑到各楼门口通知下来接电话。李大爷小心翼翼地把接电话的人分为几类:处长级别的站在楼门下高声喊两三遍就行了,司局长级别的要亲自登楼,站在家门口敲门通知。大院里科级以下的干部为数极少,来了电话是否通知,就要看此人和李大爷的关系如何了。
    李大爷是大院里最早知道犬养是日本人遗孤的秘密。原因很简单,三年前经常接到从日本打来的说着叽哩咕噜日语的国际长途电话,使得李大爷知悉详情。至於对这个小日本按照什么级别对待,李大爷权衡了很久,直到犬养从日本回来后送了几次高级烟丝,后来又专门买了一只古色古香的烟斗之后,他才确定了每次来电话就亲自跑到犬养家三楼的家门口去敲门通知的方式。不过,李大爷纪律观念极强,犬养的日本人身份,他从来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时间久了,李大爷还知晓了犬养被东北一家老乡抚养,后来又过继给一位没有生养能力的干部家庭收养的历史。现在,这位干部已经是部里的司长了。自从日本方面寻找遗孤的线索延伸到这个家庭,司长家很开通,立刻证实了三郎的身份,并且表示,三郎随时可以认祖归宗,甚至返回日本。
    也许是领养了孩子的作用,原本不能生养的司长夫妇几年后,居然生育了一个女孩,取名董乐燕。董乐农从小就觉得自己和妹妹的名字好土,类似于大院里那些刚刚从乡村进城的干部子女的称呼。但时间一长听惯了,也就习以为常了。不过,董乐农身材修长,样子帅气,文静礼貌,在全机关宿舍大院几十个同龄孩子中算是出类拔萃的。他那个上小学五年级的的妹妹董乐燕,更是长得眉眼清秀,楚楚动人,从小就是个美人儿胎子。兄妹俩人才出众,出手阔绰,在大院里特有人缘儿。文革一开始,隐瞒了三年的董乐农是日本后裔的秘密终於在全院孩子们面前大爆光了。这时大家才知道,抗日战争时期,董乐农的父母是日本在中国东北钢铁厂的工程师,在等待遣返回日本期间,双双死亡。董乐农被一户老乡收养,得以幸存。后来,老乡把他送给没有生育能力的干部家庭,从此,董乐农开始接受全面的教育,生活条件也优越起来。孩子们对董乐农的日本人身份倒没什么歧视和偏见,毕竟是一块儿摸爬滚打的小哥们儿。只是他的日本名字,一夜之间成了大院孩子们忍不住要逗乐儿的笑柄。
    犬养,犬不就是狗吗?让犬来养,丫自己是什么,这不是自己招骂么!
    犬养三郎,啥动物生养不好?偏偏让狗来当爹。
    大院的孩子有集体起哄的习惯,毫无缘由地找到一个公众人物,编上几句琅琅上口的顺口溜,晚上聚会时,集体一块儿齐声朗诵。
    比如过去,大院孩子最爱取笑的人物是周平妮的大哥周炳康。傍晚来临,大群孩子聚在大院中央,边笑边齐声高喊:“周炳康,吊儿郎当,破鞋破袜子破军装,拿破杆儿,当破枪,到了战场就缴枪。”
    自打犬养三郎的真名大暴露,孩子们在天一擦黑儿就改喊新的顺口溜:“傻三郎,吊儿郎当,一脚跨过太平洋,文明棍,当破枪,八格呀路就投降。”
    犬养三郎气急败坏,抄起爹的拐杖就要下楼拼命,被他爸爸拦腰抱住。其实院里的孩子谁都知道,这些顺口溜不包含侮辱成分,纯粹是孩子们寻开心的一种方式。这天中午,三郎和妹妹董乐燕坐在自家三楼的阳台上,身旁放着两大箱子彩色小皮球。三郎朝楼下聚成一堆的孩子们喊:“你们里头谁跟我是好朋友?”
   “我是,我是!”几个机灵的孩子争着喊。
    几只漂亮的小皮球从阳台扔下去。
   “还有谁,还有谁是我们的好朋友?”三郎问。
    楼下的孩子们一块儿跟着起哄。
   “谁是好朋友,我就给谁扔小皮球。”三郎大声喊道。
    楼下的孩子激动起来,一开始还七嘴八舌,过一会儿,就开始挤挤拥拥闹闹烘烘说说笑笑吵吵嚷嚷,谁也分不清在吵吵什么。这时候,阳台上开始连续往下抛小皮球,红色的,黄色的,绿色的,白色的,在赭红色的大楼中间,雨点儿般的彩色皮球象是展开了一个童话世界。全院的半大小孩一拥而上前赴后继,过节一样欢乐争抢。这天下来,大院的孩子似乎全部被三郎收买,当晚开始,再也听不到关于犬养三郎的顺口溜了。
    董乐农------犬养三郎要求参加学校红卫兵组织的申请没有被批准。虽然按照他的说法,他老爹是部机关的司级干部,属革命干部家庭出身。但是,他毕竟是日本后裔,也认祖归宗了,让一个日本人戴红袖章,兹事体大,没有人敢做主。何况,红卫兵组织很快了解到,犬养三郎的祖父,是日本商界的一个重量级的人物,是个什么大型株式会社的董事长,典型的大资本家。犬养三郎三年前还专门回日本住了半年多,算是认亲。虽然他不愿意待在日本,很快返回中国。但是,与资本主义社会直接接触,在当时的政治气氛下,算是历史不清。何况董乐农正在办理恢复日本国籍的手续,随时准备告别中国,这种情况下,董乐农加入红卫兵的梦想变得遥不可及。董乐农索性破罐子破摔,自己缝了一个红袖章,有事没事套在胳膊上,虽然不敢戴出大院,但在大院范围内,他装模作样,在孩子们面前眩耀一番。
    等到高一虎他们一夥子老红卫兵的老爹们一夜之间变成了叛徒特务走资派,子女们一觉睡醒也都变成狗仔子的时候,这伙子人中最不安分的几个开始争强斗狠,打架群殴,没多久就给部机关宿舍大院混出一个响当当的名头。这时闲得快要发疯的董乐农身上那种不顾一切的兽性终於得到彻底的发泄。
    高一虎与董乐农不但同住一个大院,而且从小学到中学,还是同校,同班,同桌。用高一虎的话来说,如果这小子不是日本鬼子,俩人肯定会是成为一对儿义气相投肝胆相照誓同生死的铁哥们儿。
    初一的时候,董乐农瘦小干枯,胳膊细得象麻杆儿一般,是高一虎替他教训了班里的霸王,从此董乐农感恩在心。正巧几次考试高一虎危难难解,董乐农暗传纸条,令高一虎蒙混过关。从此,一虎对董乐农也多了一份感激。初二以后董乐农曾经回日本认亲,半年后返回中国,直接转到国际学校去了,两个人的友情却保持了下来。加上仍然同住在机关宿舍大院,晚上跟院里孩子一块儿玩胡子逮匪,两个人经常同伙合作,令对手无处藏身。
    文革开始,高一虎加入红卫兵,停课闹革命,造反抄家大串联,成天辩论争执,上街巡察,以天下为己任,扫除一切害人虫,狠狠蹦达了一大阵子。直到有一天老爹成了黑帮,家庭被抄,父母被关,自己一夜之间变成黑帮子弟臭狗崽子不可救药的害人虫。眼花缭乱的政治运动,走马灯似的革命轮回,令高一虎一伙子老红卫兵如同进入桑拿浴室,一忽儿酷热高温,一忽儿冰雪严寒,个个头脑糊涂,眼前漆黑。高干子弟的心性又让他们心里窝火,态度顽固。带有几分孩子气的抗争方式便是公开聚众,开会抗议。屡次争取无效后,干脆放弃政治诉求,破罐子破摔,放下身价当流氓。一伙子人身穿军装,脚踏自行车,经常挥舞皮带,呼啸过市,聚众打架,砖头群欧,变成一伙子远近闻名的霸王闹将。
    时间过得好快,等到高一虎他们打起行囊被发配到农村去插队落户了,百无聊赖的董乐农只好回到日本。他的祖父,一位著名的企业界泰斗决定让他开始学习日本文化,参预公司事务,以便早日接手自己庞大的企业。犬养三郎在东京,先是做出一番惊世骇俗的革命壮举,把东京的舆论界掀动的风诡浪谲。折腾过后,东京依然是东京,每天早晨,行人匆匆赶去上班,傍晚加班后,又匆匆钻到饭店酒馆消遣。董乐农的革命创举在东京如同微风吹拂,微风过去,东京依然风平浪静。犬养三郎觉得东京太无聊了,这个平静的世界不但远离令人惊心动魄的台风中心,甚至隔海相望的中国发生的伟大革命,在这里竟然不会产生一丝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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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8-10 17:11:41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谢谢分享。  


来自: 华人街iPhone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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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8-10 17:28:16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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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实的保定府的农民,传达室工友老李,被称为李大爷,又被孩子们称为老李头的老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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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8-10 17:30:20 | 显示全部楼层

谢谢朋友,越往后越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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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8-11 07:38:46 | 显示全部楼层
偷丫的不算偷
吉他乖立在这个冷清小院的中央,感到既熟悉但又陌生。
正房北屋石阶高台,窗明几净,贴着革命窗花的大玻璃窗里面温暖如春,炉火正旺。这间正房与他现在居住的那间东倒西歪的小偏屋简直天壤之别,不可同日而语,但吉他乖对正屋熟悉得如同自己的手指。因为,那扇温暖的大玻璃窗后面,是他出生长大的地方。
正屋的新主人,一位经常闹头疼的中年妇女一撩门帘走了出来,正好看到立在院子里发愣的吉他乖。妇女的右眼由于常年神经疼而使劲儿眨动,就像电机失灵的车库铁门一样机械地一张一闭。
“是小乖子回来了?”妇女假装热情,但态度敷衍地招呼。接着,一点儿没耽搁,把手里的洗脸盆一扬,满盆子洗手水散成扇面泼了半个院子。
吉他乖本想善意提醒她,满院子泼水会结冰,踩上会跌跟头。但想想又闭上了嘴巴。这个女人是造反派家属,占据了小院的大北房不算,还时常协助居委会工作,负责掌握小乖子这样胡同里著名流氓们的动态。
吉他乖冲她勉强点点头,低头耷脑继续向自己的小屋走去。还没到那个由四堵发霉墙壁组成的小屋子,就听到正房里女人大声提醒孩子们的声音。
“  打今儿个起,你们进门出门可都得小心着点儿啦,把小耳朵也都给我堵上。这资产阶级最会腐蚀年轻人,尤其是那种好几根弦儿的二胡,一拨拉,就会拖革命青年下水,听多了当反革命,都得送农村劳动改造去。”女人的口音,天津味儿倍儿重,如果不是满含恶意,反倒象是在说一个很有趣味的单口相声。
吉他乖对女人的警告不但不反感,反而特赞同。
只是,正屋女人不该警惕什么资产阶级,他吉他乖也没有把资产阶级毒素向她的家庭灌输的念头。相反,女人倒是应该警惕她家的白菜垛。刚才一脚跨入自己家小院时,吉他乖已开始认真考虑下一步如何生活的细节。他敏锐的第一眼,已经瞄上了正屋屋檐下那跺整齐码放的新鲜大白菜跺。北京人有冬储大白菜的习惯,正屋女人也是北方人,也储存了整整一大跺大白菜。今晚,吉他乖会实施他迈进家门后生存计划的的第一步,他将不露声色地从北房屋檐下白菜垛底下里偷偷抽出几颗大白菜。需要注意的是,偷走白菜后,还要从跺里面把空缺堵上,再用切下的白菜根虚堵在表面留下的窟窿上,消除作案痕迹。
“不从你们无产阶级菜跺里多偷几颗大白菜,老子口袋里挣下的这一年资本主义工分钱就混不过冬天了。”吉他乖心里得意地想。
其实,就在今天回家途中的7路公共汽车上,已经掌握初步盗窃知识的小佛爷吉他乖曾不由自主瞄了好几个乘客的上衣口袋。从专业角度讲,北京街头的佛爷都是这样观察公共汽车上乘客们的衣服口袋的。车上傻乎乎的北京乘客,个个都没什么警惕性,他们塞满钞票和粮票布票的钱包,有的放在天窗,有的扣在平台,还有的人干脆把鼓囊囊的钱包放在侉包中,偷出来简直易如反掌。遗憾的是,此时的吉他乖也只是用眼睛瞄瞄而已,他不是不动心,不是不手痒。只是,他只能看,只能想,但绝对不能动手。
刚到农村没几天,已经穷得当当响的吉他乖手头早就没钱花了,不仅没钱,就连吃饭也是饥一顿饱一顿的。跟他分配在同一个生产小队的,恰好是几个又馋又懒的北京小佛爷。佛爷是北京顽主对街头小偷的称呼。佛爷在公共汽车上偷钱包做案,是个风险行业,所以,他们往往被名分大的顽主罩着,形成顽主佛爷的流氓团伙。同村的几个佛爷看到吉他乖穷酸透顶又不会掏包偷钱,都觉得好笑。所以,没过几天,佛爷们已经说服并教会一文不名的吉他乖偷窃钱包的基本技巧。吉他乖会弹吉它,手指比一般人要灵活得多,所以,他不需要象其他佛爷们那样一入门就必须苦练基本功,在烧开的滚水里用食指和中指迅速夹起水底一块儿切成薄片的肥皂,只需教授几句要领,吉他乖已经掌握了怎么用食指伸进屁股裤兜里面,轻轻挑起来,然后再加上中指,绷住了一使劲儿,屁兜的钮扣就会在人家毫无察觉时啪地一声解开。张开口子的裤兜里的钱包往出提时,一定要尽量离开身体那一面,这样才不会被顾客发现。钱包被轻松掏出,落入佛爷手掌中,这就是佛爷们称为手指如剪刀的全部技巧。相对而言,在乡村集市上,偷老乡的傻包简直就象白给的一样,在北京千锤百炼的佛爷们,掏老乡的包就象掏自己的裤兜一样轻而易举。
很快掌握了基本技巧,急于弄几个钱花的吉他乖心痒难熬,一心就等着在乡村逢五小集或逢十大集上一试身手。
如果不是欧阳北上,吉他乖很快就会沦落为活跃在乡村大小集市里初学乍练的小佛爷了。
吉他乖第一次练手那天,正好是秋天里一个逢十大集。
乡村的集市往往逢五小集,逢十大集,小集的时候清淡一些,大集的时候却热闹非凡。这一天,远近方圆百里的乡亲们能走动的差不多都会赶来。由於秋天刚刚分了粮食,仓廪装满。虽然正在割资本主义尾巴,不容许粮食私下买卖。但自留地里的蔬菜,家养母鸡下的蛋,还是可以拿到集市上换几个灯油钱的。当时有一句形像的比喻,鸡屁眼儿是银行。但政策虽然如此,老乡却缺少共产主义觉悟,收下的粮食,虽然禁止买卖,但私下交易始终无法禁绝。逢到集日,四里八乡的老乡们会肩挑车载,把新鲜蔬菜,鸡蛋和装在口袋里的粮食推到集市上交易买卖。老乡吃盐点灯需要现金,但手里只有粮食,所以,虽然非法,也不得不私下里偷偷倒卖些粮食。背着粮食的老乡偷偷溜到集市后面的街角屋后私下进行交易,完成交易卖了钱的老乡就返回集市中心,在集市街道中间的几家国营商店里采购生活必须品。
乡村大集不仅是老乡们交易的日子,也是乡亲们一年辛苦之中难得的重大社交活动。成年累月在田间地里辛苦刨食的农民们只要稍有条件,赶集的日子里,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都要换上最花哨的新衣裳,就连男人们,也要脱掉干活的汗布衫儿,换上四个兜的干部服。无论衣服多么破旧,无论衣服上落满多少灰土,但干部服穿在身上,是一种身份的象征,是生活富裕的证明。尤其是那些刚刚私下卖了粮食,兜里揣着几张皱巴人民币的人,扣上钮扣的衣兜在身上露出鼓囊囊痕迹,这装束,给人自信,给人力量,使得整个人显得光鲜精神多了。
这种蓝色四兜干部服被称做中山装,但佛爷们另有一讲,他们管上面两个衣兜称做天窗,下面两个衣兜叫做平台,如果偏偏把钱塞在裤子的屁兜里,对佛爷们来说简直就是专门前来上供的,佛爷们乐呵呵地管这叫做**兜。
吉他乖初次练手,他跟村里佛爷赶逢十大集一块儿逛到集市中心,在街边一家国营商店里,吉他乖看到一个老乡正趴在商店柜台上聚精会神跟售货员问价儿。乡村的国营商店简陋陈旧,厅堂里光线特别暗淡,泥土地面上,直接放置着长溜的粗木柜台,货物摆放在柜台后面很远的货架上,如果想挑选货物好赖或看看价钱,就只能使劲儿趴在柜台上往前探身子,才能勉强看清货柜上的货物和标签儿。这天,一个老乡就是这样傻乎乎趴在柜台上,恨不得把脖子拉成乌龟脖儿,好看清货柜上的价格。他撅起的屁股上,屁兜紧紧绷出来,裤兜里鼓鼓囊囊的一个大包,一看就知道,在这个显露出形状的兜里,一叠层层包裹在布包里的人民币都快要爆出来了。
这可是一条大鱼。那年头老乡不可能这么有钱。
吉他乖先下手为强,他假装也趴在柜台上看商品,与老乡并排,脑袋也使劲儿向里探,但一只胳膊藏在身后,手指正好顺在老乡的屁股后面。吉他乖调整好姿势,手指开始灵巧动作。他先用中指将裤兜缝着钮扣眼儿的一面向轻轻上提,只有这样,解钮扣的时候,老乡不会有任何察觉。然后,吉他乖另外两个指头灵巧运动,双指夹住,只一扭,叭一声轻响,钮扣解开了。初次尝试盗窃技巧的吉他乖心头一惊,接着就是一喜,他没想到偷一个**兜真就这么简单。
接下来事情就简单了,傻瓜都能把老乡裤兜里的一包钱掏出来。
吉他乖的手指向里一探,隔着布包摸到了钱。厚厚一摞人民币折叠成一摞,用皮筋勒住又用布包了好几层。这时只要两个手指一夹,往出一提就大功告成了。吉他乖心跳加速,心头狂喜。毕竟是第一次盗窃,整个感觉就象拨动琴弦,刺激得吉他乖心里痒痒的。但突然,吉他乖的肩膀被什么人重重拍了一下,吉他乖一个趔介差点儿跌倒。幸亏手指动作快,没被牵动,惊着老乡。吉他乖扭过头,刚想开口骂,却看到同村但不是同一个小队的那个又矮又壮的干部子弟欧阳北上那张粗糙野蛮的方脸。欧阳北上的脸上似笑非笑,眼睛似怒非怒,冷冷盯着吉他乖,盯得吉他乖心里直发毛。
吉他乖早听说过欧阳北上,也经常在村里的路上碰到,只是没说过话。听说这小子模样虽粗,却是个高级干部的孩子,而且,出名的心黑手狠,打架不要命。今天不知道怎么了,非撞到他手里,吉他乖知道惹不起,赶紧点头,算是招呼,眼神哀怨,垦求欧阳北上放他一马。按照行规,想分钱也不用这么着急啊,好歹等把这个**兜里的钱掏出来再说啊。
作为顽主,欧阳北上出现在盗窃现场,捉吉他乖一个现行。但他抓贼交给派出所的可能性倒是不大。如果是抓贼,欧阳北上应该抓住他的手,而不是像遇到熟人似的拍他肩膀,抓住捏着钱包的手,可以让吉他乖无法抵赖,这叫做抓贼抓脏。
不抓脏,更大的可能就是洗佛爷。
北京顽主成天游手好闲,吃喝玩乐的钱都来自佛爷上贡,有些佛爷被顽主罩着,每次出货要把大头先孝敬给顽主。但有些顽主也会现场抓一些偷盗成功但没有顽主儿罩着的小佛爷,直接把偷来的钱包抢走归为己有,行里管这叫做洗佛爷。
吉他乖心里这叫屈,第一次偷盗,还没成功呢,却先碰上洗佛爷的顽主。
但不对啊,如果是洗佛爷,欧阳北上应该等着吉他乖先把钱掏出来,然后才拿刀子把佛爷逼到墙角去洗劫。顽主再怎么蠢,总不能在盗窃现场,在钱还没到手的时候惊盘子吧?
吉他乖怎么想也不明白,这干部子弟顽主到底是什么毛病?他到底要干什么?还没等他回过神儿,就看到欧阳北上牛眼一瞪,粗糙的嘴巴嘴角一撇,这是让他把刚刚解开的裤兜口袋再扣回去。吉他乖不情愿了,就是洗佛爷也得让把包掏出来吧!怎么能放回去?他不明白,又不敢不服从欧阳北上,欧阳北上这小子来者不善,没按好心。好在他并不炸活儿,这种时候根本不用动拳头,只要把被偷的老乡惊着,吉他乖今天就别想好活了。
吉他乖在欧阳北上目光的逼视下,老老实实扣上老乡的裤兜钮扣,耷拉着脑袋跟欧阳北上走出商店。刚才欧阳北上的举动已经惊了跟吉他乖一块儿的几个小佛爷,打算今天跟吉他乖一块儿练活的小佛爷们都溜得远远的,站在对面街角几个货摊后面,看着欧阳北上到底要要干什么。大家都知道欧阳北上,远近的顽主没人敢惹他。
吉他乖和欧阳北上刚一离开商店,欧阳北上俩豆儿眼就狠狠一瞪,伸手冲离开不远的几个佛爷一挥,那些佛爷都假装没看见,只有俩同村的佛爷知道逃不掉,心想欧阳北上也不能把他们怎么样,就乖乖返回来。大家心里都琢磨,这孙子今天来搅局,是不是从此要吃定咱们了。还有几个想,现在正好没顽主罩着,以后跟这个干部子弟顽主也不错,听说欧阳北上为人挺仗义的。
你他妈都给我听着,”欧阳北上一脸蛮横,一只粗糙的大手插在腰上,象是检阅千军万马的将军,“知道刚才你们偷的那个老乡是谁吗?他是咱们邻村的大队会计,今天早上刚在集市上卖了自家的存粮和一只老母鸡,他是来给老婆抓药的。另外,他身上还带着给生产队买点灯用煤油的买油钱。人家身上的钱有自己的,也有生产大队的公款,所以才显得挺特多,在你们面前露了白。你们他妈的要是真的偷他的钱,让人家赔不起生产队的公款,又有嘴说不清怎么回事儿。他老婆还得了绝症,正在医院躺着急需这笔钱救命呢。你们偷这种人的钱,这不是要人家性命吗?,图财害命,你们他妈的缺不缺德啊,嗯!”
几个佛爷都眨巴眼,听不明白欧阳北上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佛爷认识的只是人家兜里的叶子(钞票),谁管被偷的人是不是急需钱用?这年头谁不需要钱啊!吉他乖站在几个人中间,心里也不忿,但他绝对不敢招惹欧阳北上,所以没吭声。吉他乖怕欧阳北上,一方面,人家是干部子弟,高人一等,自己惹不起。另一方面,他还知道欧阳北上技高胆大,他练过擒拿,三招两式就能把人摔倒。欧阳北上为人也很正直,今天自己盗窃被他发现,本来理亏,动手又不是对手,只好乖乖垂着头,听候欧阳北上发落。
欧阳北上刚说出的情况,吉他乖并不知道,他从小在苦水里泡大,也不晓得应该怎么对待别人的苦难。过去只听说过佛爷偷包得手后吃喝玩乐,还没听说过要去关心被偷的人怎么经受折磨,怎么受委屈的。
“你们他妈的光听说旧社会穷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就不知道就是在现在这个新社会里,如果你们偷了人家赖以活命的钱,也照样可以让人家投河跳井的吧?”欧阳北上恶狠狠地挨个盯几个佛爷看。
几个小佛爷识相地点头哈腰,满口称是,其中一个最机灵的还接着欧阳北上的话往深里发展,“也是,万一人家说不出理由,被公家当成贪污犯给法办了,那可不是真就家破人亡了。”
吉他乖不知道这小子是否真的认识深刻,他可从来没往这上面想过,从小到大的生活经历中,只有受穷,只有卑微,只有被人家看不起,没人关心,没人照顾,他可从来没机会顾及他人的感受呢。
脸上刹那间变换过几个表情,恐惧,激怒,尴尬,不忿,讨好。
吉他乖心里怎么想也不明白,心里不服气,嘴巴嚅嗫,低声嘀咕,“  咱村穷得都揭不开锅了,就知青挣的几个工分,饭都吃不上了,不偷,怎么活啊。”
其实这情况就是吉他乖不说,欧阳北上心里也应该清楚,他们是一个村的,除非欧阳北上爹妈给他寄钱接济了,还说得过去。但听说他老爹已经被打倒了,到现在还关在牛棚不让回家呢。
欧阳北上翻一下白眼,没有反驳吉他乖,只是继续说,“话说回来,真活不下去非偷不可的时候也不是绝对不能偷,象咱们知青,锅底都朝天了不偷也没法活。但偷,也有偷的分寸,也有偷的原则,第一不能偷穷人,第二不能偷公款。告诉你小子,盗亦有道,做人得凭良心,偷人的时候都得先掂量掂量,什么时候干事都不能忒缺德。”
吉他乖一听反倒糊涂了,既然能偷,刚才为什么又破坏自己的好事?他真搞不清楚欧阳北上到底是来制止他的还是来鼓励他的,也许,仅仅是为了教训他一顿过过嘴瘾。这他妈的算是从哪儿来的歪理儿啊?人饿极了,需要管什么原则道德吗?只是吉他乖不傻,既然惹不起这个凶霸霸的顽主,他就只能勉强干笑着点头应承,对欧阳北上唯唯称是。
欧阳北上挺胸直立,象军队的教官一样把吉他乖狠狠教训了一顿,嘴巴里讲出的道理七扭八歪,土洋结合。“想当年我爹从家里逃出来参加革命,就是因为原则,你们知道是为什么吗?原因是他路见不平,是扶弱救贫。那时候我爹村里有一家财主想霸占同村穷人家的闺女儿,情节特象芭蕾舞剧里的白毛女,我爹一怒之下揣上一把刀子,把那个老财主给宰了,现场恐怖,血流遍地,村里呆不下去了,这才走投无路投奔了革命。”
吉他乖脑袋还没转过弯来,旁边一小佛爷心眼儿转得快,马上接岔儿讨好,“要不然你爹能当大官,手够黑的。”
“操,这你就外了。”欧阳北上反感地叫道,“这叫正义,这叫人间公道,懂吗?”
“对地主老财像冬天般寒冷,对穷人闺女像夏天般火热。“
欧阳北上提起老爹的光荣历史就心生骄傲感,居然没听出小佛爷的调侃。
吉他乖身边那几个小佛爷表面恭恭敬敬点头哈腰,其实心不在焉,一双眼睛仍在瞥商店门口出出进进的老乡,只有吉他乖真的把欧阳北上的话听进耳朵里了。刚才那几个没过来的小佛爷没离开多远,这时看到吉他乖没挨打就不远不近地凑过来,想听听这个远近闻名打架不要命的顽主说些什么。但欧阳北上一下子忽然没情绪了,他知道有这些小痞子在,跟吉他乖说多少都没用了,他挥挥手轰吉他乖,同时也是轰那些小佛爷,大声吼道,“你们都他妈的都给我滚远点儿,不过听清楚了,以后你们偷什么东西我管不着,但别找我们队的人,也不许找邻近生产队的老乡。这次我放过你们,以后别他妈的让我看见,就你们这帮小佛爷,揍你们我都嫌寒碜,以后偷东西再让我看见,我看见一次打一次,非花了你们不可。”
别的生产队知青小佛爷们一哄而散,吉他乖跟欧阳北上是一个生产队,他没法跟着跑,再跑也逃不出欧阳北上的手掌心。
吉他乖低头耷脑等着听欧阳北上继续训斥,但欧阳北上没继续骂下去的情绪了,反而问了一句,“刚听你们小队的哥们儿说,你会玩儿吉他,真的假的?现在回去,给我弹几个曲子听听?”
吉他乖心里头一松,知道欧阳北上饶过他了。
吉他乖跟欧阳北上在一个村子里住,只是分别在不同的生产小队,所谓不同小队,其实也都同住在这个百户人家的大村子里,两个人的住房甚至相距不远。当天晌午,吉他乖就跟在欧阳北上屁股后面回了村,到自己住的窑洞里给欧阳北上弹吉他。由於有一手漂亮的吉他曲弹奏,吉他乖得到欧阳北上的欣赏,从此,欧阳北上开始有意无意罩着他,有了欧阳北上的势力,其他知青还真没人敢欺负吉他乖,那些小佛爷也没敢再沾他。所以,无论后来生活多么艰难,再苦再穷,吉他乖也再也没把手伸向别人的口袋过。
欧阳北上跟吉他乖差不多一样穷,身上除了虱子什么余钱都没有。不仅他俩,生产队其他知青也比他们好不了多少。就这样,吉他乖跟着欧阳北上虽然不受欺负,但也没少挨饿,加上欧阳北上虽然正义,但也不好好干活,两人工分挣得少,生活更加落饥荒。
想到偷的问题,吉他乖心里乐了。
偷是不能偷,活可一定要活。穷人咱不去偷,富人总能让咱自在一下了吧?何况,文革造反派经常为富不仁!捞到不少不义之财,该给他们减减肥了。顽主生涯有原则也有灵活性,说是公家的财务不能动,但这次回家,欧阳北上不是也带着吉他乖不花钱蹭公家的火车回的北京吗?特殊时期,偷的定义就不同。偷与偷之间的根本区别在于,不能偷穷人,不能偷好人,不能留痕迹。吉他乖心里得意地想,只要做得周密,不露破绽,等到正房女人哭天喊地破口大骂冬储大白菜少了多少颗的时候,吉他乖早已在北京吃饱玩足,重返广阔天地的晋西北小山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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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8-11 07:40:38 | 显示全部楼层
                      人家阿波罗号都玩儿到月球上了
    高一虎与董乐农勾肩搭背进入熟悉的部机关宿舍大院,两个人都感到无比亲切。是人亲?还是自小生活了多年的大院亲?高一虎用鼻子嗅嗅大院的空气,仍是那股子熟悉的饭菜香味儿。他用脚踢踢大院宽敞的铁结构大门,一眼看到门旁传达室窄小的窗口。窗台上依然摆着一只又旧又脏的黑色电话机,透过窗玻璃,可以看到传达室工友老李头那张千古不变的黧黑精瘦的脸孔。
   “操,回来啦。”高一虎感慨万端地说。
   “操,你总算回来啦。”董乐农心情异样,但强烈的亲切感令他感动。
   “先到我家去吧。”高一虎说。
   “好啊,先去你家,然后,咱哥儿仨中午出去喝啤酒。”
   “馋我不是?还让不让我进家门儿了。”高一虎吼道,“我都八个月不闻肉味儿啦。”
    高一虎和欧阳北上住同一个楼门儿,北上家在二楼,高一虎在四楼。走进楼道,高一虎发现楼道里肮脏破烂。窗户上的玻璃差不多都被打碎了,冷风从窗口直接吹进来,整个楼道冷如冰窖。墙面上白灰斑驳脱落,裸露出大块洋灰。楼道顶部黑迹斑斑,那是他们当年玩一种叫点天灯的无聊游戏留下的痕迹。所谓点天灯,是用吐沫把墙面表层的白灰弄湿,用火柴棍的尾端刮下来当作浆糊,然后用手把火柴头按在火柴擦火的表面,边擦火边使劲儿向上抛,火柴点燃,但火柴棍的尾端黏在房顶。火柴燃烧后,在房顶留下熏黑的痕迹。高一虎感慨万千,农村的窑洞破旧简陋,回到北京,从小住惯了的楼房怎么也如此破旧不堪。
    高一虎家空空荡荡,三间宽敞的屋子里,散乱地摆放着几只木箱子,地面到处都是扔掉的废纸。高一虎心里一阵苍凉,这哪里是家,简直是刚刚溃逃的敌军指挥部。
    老爹老娘关在五七干校。说是干部下放劳动,实际是失去自由,跟劳改没啥区别!如果不是这三间空房子,高一虎在北京的根就没有了。他有一个发小的哥们儿陈建国,到内蒙插队后,父母下放去了湘西,连铺盖卷都搬走了。得,建国无家可归,探亲只好去湘西。他给高一虎来信讲,还什么他妈的北京人,进北京城就跟外地佬一样受人家的白眼儿。
    欧阳北上家的境况跟高一虎家差不多,唯一区别就是墙角支着一张行军床,显出一丝人气。欧阳北上的弟弟欧阳东进没在家,询问邻居才知道,这小子都一个星期没在大院露面了。
   “得,别收拾了。咱先奔西四,同和居饭庄,我请客。”董乐农扯着两个人出楼门,欧阳北上用脚揣上房门,满腔怒火。
    西四同和居饭庄表面排场,匾额厚重,内部却极为简陋。一个宽大的餐厅,毫无装饰,地面摆放着几张大圆桌。餐椅散放着,客人吃过饭的杯盘也不收拾。一进门,高一虎就高叫,“掌柜的同志,先来三升啤酒!”
    同和居的服务员跟董乐农挺熟,并不以高一虎的话为忤,笑眯眯地端过来满满三大升的啤酒。
   “兄弟们,经过广阔天地的风雨洗礼,咱北京不忘各位天涯浪子,特地委托我给你们二位接风洗尘啦。”董乐农嘻嘻哈哈地说祝酒辞。
    高一虎举起啤酒升,发现欧阳北上正在愣神儿,“孙子,你丫发什么愣呢?”
    欧阳北上没理他,却朝饭馆最里面的角落大吼,“欧阳东进,你个小**,快他妈的给我滚过来!”
    高一虎和董乐农扭头一看,都乐了。墙角那一桌三个屁大点儿的小孩正在用大升喝啤酒,其中一个瘦高的小子正口无遮拦地吹牛。不用说,是欧阳东进这小猴儿崽子。
    欧阳这一对儿兄弟俩年龄相差好几岁,但弟弟瘦高,象麻杆儿,哥哥矮胖,象冬瓜。哥儿俩虽然模样可笑,但都是打架不要命的主儿。欧阳北上插队前,还能对弟弟有几分约束。哥哥离开八个月了,欧阳东进的嘴唇上毛茸茸的一片,显出少年老成的成熟。
    欧阳东进耷拉着脑袋凑过来,一脸的扫兴,“哥,你回来啦。”
   “怎么不在家等我?我不是早就写信告诉你了吗!”
   “我,我没太注意大院的信栏。”
    高一虎不想被这哥俩儿扫兴,用脚揣过一把椅子,“东进,你坐这儿,一块儿喝吧。”
    欧阳东进脸上多云转晴,“一虎哥,你跟我哥一块儿回来的?”
   “路上碰巧遇上了。”
   “你和我哥回大院没有?”
   “我们都回过家了,看到你把家里祸害得不轻啊。”高一虎一脸嘲笑。
   “我不是说这个,”欧阳东进喃喃说,“你们得留神老李头,我看丫老小子最近有点儿抽疯。”
   “真的?”董乐农兴致浓厚,“老李头挺和善的啊,刚才进大院,他还冲我点头呢。”
   “废话,你丫有钱,还他妈的是国际友人,那孙子惹你干嘛。”欧阳东进忿忿地说,“老丫挺的最近刚刚当选街道革委会副主任,把丫给牛的,看人他妈的全都用白眼儿。”
   “不会吧,他可是十几辈子的老贫农,不会忘本儿吧。”高一虎被啤酒呛了一下,使劲咳嗽起来。
   “你那是老黄历了,这孙子现在鸟枪换炮。”
    冷菜热菜一块儿端上来了,几双筷子同时伸进菜盘儿,很快就把摆放整齐的冷菜热菜搅和得乱七八糟。
   “东进一提老李头,我倒想起咱前几年整治他的故事,”高一虎几口酒几筷子热菜下肚,话匣子打开了,“那次我把东楼孙局长家窗玻璃打碎了,老李头到我老爹那里告状,让我白挨了一顿好揍。当时正赶上过春节,为了报仇,欧阳北上和我一块儿,把单个儿的小爆竹捻子上接一跟棉线放在老李头传达室的窗台上。等到棉线快燃到头儿了,我们俩就往传达室窗户上扔小石子,老李头拉开窗户刚骂了一句,谁家的小兔崽子。。。砰的一声爆竹就在他眼跟前儿爆响了,把老丫挺的吓得三魂出窍,哎哟一声就坐到椅子上了。那个年三十儿,过得真他妈的爽呀。”
    几个人听了开心地笑,欧阳东进嘟囔着,“操,原来那是你们干的坏事,老李头第一个居然怀疑我,告诉老爹差点儿揍我一顿。”
    几个人更加开心地大笑。
   “老李头从此以后老实了小半年,直到文革开始,他愣没敢向我父母报告咱的罪行。”高一虎得意地说。
   “不过,他现在开始向警察告密了。”欧阳东进插一句。
   “告密有什么用。咱不犯法,他警察凭什么抓我?”高一虎故作惊讶。
   “也是,就你那点子破事,人家值得抓你吗,”董乐农举起酒杯,“你丫整个就一良民。”
   “操,你踩乎谁,踩乎谁呢。”高一虎从来都对自己的作为挺自豪的,没想到董乐农居然看不起他,“68年咱折腾得不善啦,打了多少场架,拍过多少板砖。”
   “打架算什么,现在年代变了,早不讲究玩插子了。”
   “咱不打架,还能干什么?”欧阳东进问。
   “能干什么?该他妈的好好享受生活啦。”董乐农抿着唇边的啤酒沫,幸福地说,“我回到东京,特想把咱北京的威风带过去,到家的第二天,哥们儿就颠儿颠儿的跑到东京火车站货场去扛麻包。”
   “你行啊,没给咱北京人丢脸。”老对头欧阳北上居然情不自禁地赞他一句。
   “好是好,第二天<<朝日新闻>>给哥们儿登了个头版,外带特写照片,标题是。。。”
   “**呵呵日本崽,扛着麻包拍婆子。”欧阳北上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北上,我跟你丫的没完。”
    高一虎赶快拦住快要动手的哥俩儿,“上面写了什么?”
   “红色资本家把文化革命之火烧到了日本。”
   “操,你丫够火的,”欧阳北上听出兴趣来了,“丫鬼子的报纸真这么写?”
   “你他妈的才鬼子呢,<<朝日新闻>>可是东京最大的一份报纸,观点特亲华。”
   “后来怎么样了?”高一虎心急地问,他对事情的进展极其关切。
   “什么怎么样?”董乐农懒懒地答到,“没有你们,没有咱大院的哥们儿们,我一个人闷头干,多没劲儿啊。第二天腰酸腿疼的,哥们儿立码歇菜了。”
   “操,真不争气。”欧阳北上喝一口啤酒哼哼地说。
   “不是不想坚持,也是因为我碰到了一件事,使得我突然明白了生活的真谛。”
   “你遇到什么事儿了?”高一虎和欧阳北上几乎是异口同声,连欧阳东进都停下了正使劲儿啃的鸡瓜子,等着董乐农的下文。
   “记得吧,三年前,我曾经在东京插班上了半年学。”
   “记得,你还给我来过几封信,让我从此有了海外关系,差点儿被审查。”
   “我插班的那个班里有一个小子,当时跟我特聊得来,他的名字叫宫本。”
   “对,我记得你回来时还给我看过他的照片呢。”高一虎说。
    董乐农停了一下,点燃了一只香烟。高一虎和欧阳北上也分别点上了烟卷,欧阳东进本能地掏兜,取出一盒精装硬盒十只装红牡丹,敲出一根叼在嘴上。他哥哥欧阳北上狠狠盯着烟盒看,一把将整盒烟抓起来,揣在自己的口袋里。(这种十只装硬盒红牡丹只在市面上短暂出现过,很快就在商店柜台上消失了。)
   “宫本跟我在大街上偶然相遇,他那股子兴奋劲儿就别提了,”董乐农瞥眼看着欧阳北上没收弟弟的高档香烟,嘴角露出一抹讽刺的微笑。“我们当时就站在马路边上,暴侃阔别这三年里的各种遭遇,宫本没有继续上大学,早早就继承父亲的事业,在闹市区开了一家小酒馆。”
   “他怎么没去插队?”欧阳东进低声问。
   “你懂得什么,别插嘴。”哥哥厉声阻止兄弟,欧阳东进翻翻白眼儿,低头喝酒。
   “当时,宫本就生拉活拽把我扯进他的酒馆。”董乐农不管东进的捣乱,专心讲述他的故事。
   “他的酒馆怎么样?有这个同和居大吗?”
   “宫本的酒馆位於新宿的中心地带,地点特好,装修得也倍儿精致。宫本太太亲自出来给我斟酒,他的太太小巧玲珑,容貌清秀,彬彬有礼,一看就是贤妻良母型的日本少妇。”
   “哇,操!”在哥哥的瞪视下,欧阳东进仍然情不自禁发出赞叹声。
   “当晚,我和宫本开怀痛饮,畅言往事,一醉方休,甭提多痛快了。”
   “喝一晚上酒这样的破故事也值得跟我们侃?”欧阳北上顿感太不过瘾。
   “别打岔。”高一虎制止道。
   “第二天一早,我忍着前晚宿醉的头痛,准时到祖父的公司上班。”董乐农继续往下讲,“刚进办公楼,就在接待大厅里见到低声下气的宫本,他已经在这里等候多时了。”
   “等你今晚请他喝酒吧?”欧阳东进低声嘀咕一句,但没人理睬他。
   “宫本神情倦怠,脸皮焦黄,两只眼睛布满了血丝,一看就是通宵未眠。”董乐农抿一口啤酒,把酒升轻轻放下,“我把他引进自己的办公室,刚一进门,他就大声感叹室内的豪华。直到秘书端来咖啡离开办公室,我问他,为什么大早就来拜访我?有什么事儿需要我帮忙吗?宫本低头咬牙,迟疑了半晌才开口说:犬养兄,你,你能不能把我介绍给你的祖父,让我到犬养集团来上班?”
   “他那个酒馆呢?”欧阳北上气急败坏地问。
   “是啊,我当时也这样问。”董乐农说,“只是,我使用的是您的酒馆呢这样礼貌的字眼儿。”
    欧阳北上第一次不跟他争,瞪着眼睛准备听下文。
   “宫本先生,我无法向祖父推荐啊,”董乐农继续说,“我自己尚且是新人。再说,你拥有那么好的酒馆,那是一个多么让人羡慕的酒馆啊。”
   “不要再提酒馆的事情了,宫本先生声泪俱下。昨晚你离开后,我越想越感慨人生的巨大差异。我那间可怜的小酒馆,怎么能与规模如此庞大的犬养集团相比?他说着,用手绕着我的办公室大大地挥舞了一圈,好像这间办公室能够代表整栋大厦一般。”董乐农模仿着宫本的样子,用手挥舞了一个大大的圈子,“三年前,我们还是亲密无间的同学,我们的身份何其相等。但是今天呢,你在天上,而我竟然在肮脏的地下。我越想越懊丧,越想越绝望。人不能比较,一比较你就发觉自己的渺小,自己的失败,自己的耻辱。愤怒使我咬牙切齿,丧心病狂。我把酒馆砸得稀巴烂,老婆试图劝阻,我把她也暴打了一顿。犬养先生,我没有退路了,请接受我到犬养集团来上班,让我有一个新的开始吧。只要这样,才能让我产生成为人上人的希望。犬养兄,我请求您务必接受我。”
    几个人都默不作声,内心揣度着宫本的心事。
   “我不能把他介绍给祖父,如果我开了这个头,我们全班50多名同学就都会找过来,这样的局面我是无法应付的。”
   “你拒绝他了?”欧阳北上满怀同情地问。
   “对,我只能拒绝。”董乐农回答。
   “那,那这个宫本后来怎么样了?”高一虎问道。
   “第二天,我不放心,到宫本的小酒馆去打探。我看到小酒馆刚刚更换了桌椅,脸上青紫未退的老板娘殷勤地招呼往来的顾客,宫本先生坐在一个酒台上喝闷酒。我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他拉我一块儿坐下喝酒。酒至半酣,宫本感慨万千。他拉着我的手说,犬养兄,昨晚再一次彻夜未眠,我终于想明白了。正象人们所说的,每个人生下来就不可能平等。中国人有一句诗文,说道人的生命如同花瓣,但其命运却如同花瓣的飘落,中国古人形容为坠姻印履。那个意思就是说,春意盎然之际,有谁注意到花瓣纷纷飘落呢,有的坠在小姐华贵的衣袖上,飘香染秀。而有些则坠入路边道旁,被沾满泥水的脏脚随意践踏,又有谁去怜悯同情?我算是甘心了,我的命就在这个没有出息的小酒馆里,坠姻也罢,印履也罢,命该如此,夫复何求!”
   “咱们上山下乡也算是印履吧?”欧阳东进忿忿地说。
   “去,别捣乱。”哥哥怒喝。
    但董乐农却接过欧阳东进的话喳,“咱们大院哥们儿的家庭都是高级干部,命运却跟大家开了个大玩笑,把你们这些娇滴滴的宝贝儿扔到穷乡僻壤的鬼地方。坠姻印履?你们他妈的连花瓣都不是。不过大伙儿别灰心,依我看,这一切终会过去,哥儿几个总有一天会时来运转,拔尘而出。”
   “你真这么看?”高一虎似乎被人说中了心事,急切地问。
   “真的。”董乐农肯定地点头。
    欧阳北上摇头晃脑地说道,“现在都什么时代了?美国佬都飞上月球了,那个宇航员叫什么来着?阿姆什么?对了,阿姆斯,斯特朗,就是那个第一个登上月球表面的美国宇航员。脚一踏上月球表面,那感觉真爽,这哥们儿立刻想出一句倍儿牛逼的话,他说,对於我个人,这只是一小步,但对於人类,却是大大的一步。”
   “你从哪儿听来的?咱的广播电台没说这些啊。”欧阳东进问哥哥。
   “我不是把咱爹那台7管短波半导体收音机带农村去了吗,每天干完活,哥们儿几个蹲在碾盘上吃饭,边吃边收听短波广播呗。”
      “哥,你胆子忒大了,偷听敌台哇。
  “扯淡,反正老乡也不懂什么敌台我台的,还端着碗跟我们凑一块儿听广播呢,听了半天根本不知道人家说的是什么。”
    高一虎说,“东进别打岔,其实刚才北上说的没错,人家老美都飞到月球上去了,咱们还他妈的见天跟黄土疙瘩打交道,人家在天上看到咱们,不知道是个啥模样呢。。”
      高一虎这句话,大家一点儿反映都没有。
   “我也快了,”只有欧阳东进垂头丧气地插科打诨道,“修呀修呀修他妈的小地球。”
    欧阳东进的俏皮话没有把大家逗笑,因为大家都没有那个心情。
    高一虎接着说,“说天上的没用,还是说说咱们地面上的事情吧。唉,除非咱们老爹老妈能很快解放,否则,哥们儿几个还得在农村囚着,跟老乡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别说登月了,连赏月的心情都没有,只能把汗臭的光板儿脊梁冲着天上的月球挣那几个一文不值的烂工分,真不知道还要熬到哪个猴年马月呢。”        
    “你相信这是对咱们青年人的锻炼改造吗?”欧阳东进不想听那么遥远那么严肃的大道理,他忽然幼稚地问道。
    “改造谁啊,人的思想是能够改造的吗?”高一虎一改刚才远见卓识的神态,变得玩世不恭起来。他象是在独自思索,也象是在向大家发问,“报纸上宣传有两种说法,一是说,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另外一种说法是,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表面说得冠冕堂皇,操,谁想吃闲饭了?城市里不是也有让咱们干的事情吗?如果不去农村,可以当兵,可以进工厂,可以进机关。但是,我想当兵,让吗?我想进工厂,进机关,让吗?”
    “哎,你这一说我倒想起来了,为什么在城里就是吃闲饭?在农村就不是吃闲饭?城里有工厂,有学校和机关,农村有不干活的懒汉和闲汉。哪里不需要改造思想啊,哪里不可以改造思想啊?哪里不需要人啊?”
    “没错,想把咱们送农村去就直说,爷们儿拍拍屁股就走,少他妈的拿这些假话填吧我。”欧阳东进忿忿地说。
    “去去去,你怎么总是反着说话!”欧阳北上不耐烦了。
    “这些事,也不是我们能够改变的。”高一虎突然觉得这样发牢骚一点意义都没有,他把话题一转,说,“回北京前,我正读一本书,<<论个人在历史上的作用>>,俄国的普列汉诺夫写的。越读,越觉得有道理。”
   “操,让我也看看吧。”欧阳北上露出眼馋的神色。
   “北上,你未必感兴趣,建议你读读军事历史方面的书籍。”高一虎说,“在农村的时候,我还读了另外几本书,印象最深的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我在想,从今往后,我们应该做些正事了。美国人飞上月球探险,既过瘾刺激又对人类有巨大贡献。咱们哥儿几个干什么了?修理地球!这是对咱们聪明才智的最大浪费!我就想,难道咱们真的甘心继续在荒山野岭里抡一辈子大锄?”
    看到大家似乎没有听懂,高一虎继续说,“作为社会基本单元的家庭结构是私有制的根本因素,而社会结构的形成,象蜘蛛网一样,把不同形式的家庭组合为社会形态。个人意愿无法改变一个时期的社会结构,不管你的用心有多好,决心有多大。同样道理,我们试图改造自己的思想价值观,这可能吗?这根本就他妈的是痴人说梦。”
     “操,你丫小点儿声。”平时大大咧咧的欧阳北上忽然谨慎起来了。“我们公社有一哥们儿说了一句意思差不多的话,结果给抓起来关了仨月。”
   “你这套理论太玄太深奥了,何况,你自己的命运并不一定掌握在自己的手中。”董乐农没注意欧阳北上紧张的神情,不解地说。
   “对,其实,刚才北上的谨慎可以很容易用别的语言来化解。比如,我们可以说,主观改造社会不如有意识地积累自己,这样在社会需要的时候我们才能够挺身而出。”高一虎解释说。
   “怎么这样深奥?”欧阳东进摸着脑勺犯糊涂。
    “其实,你这话说得太玄,完全可以用一句通俗的话来解释,”欧阳北上象是给弟弟解释,也象是对高一虎做进一步说明,他说,“这个观点倒让我想起西单那边一个圈子,丫出身高级知识份子,但从小受过的教育一点儿都没耽误脱裤子,丫就是没怎么改造思想,所以就连卖身都倍儿特立独行。据说,跟人睡一晚上觉以后,丫不但不要钱,临走还专门送给嫖客一副油画,叫什么<<九级浪>>。你们说说,丫这是不是抽资产阶级的风呢!”
   “你别扯淡了,那是一蒙古插队的哥们儿写的小说里的人物,我读过这个手抄本。”董乐农说。
   “这不也是个人在社会生活中的一种形态吗?”欧阳北上坚持道。
   “普列汉诺夫在书中写道,个人的作用,平时并不显现,只能在历史演化过程中才能体现出来。比如,当人类历史和战争中需要一个拿破仑的时候,世界上其实存在着1000个具有拿破仑同样才能和领袖魅力的人物。具体哪个候选人能够成为历史上伟大的拿破仑,则只能靠一些偶然的机遇来选择,选择之前,毫无预兆。”
   “你讲了半天,我怎么还一脑袋浆糊啊。”欧阳北上笑着说。
   “跟你说多了也没用,也甭琢磨什么改造思想的扯淡观点。你们只记住一点就行了。哥们儿几个,就少说几句废话,更不要再用打架斗殴来充实自己。我们应该彻底武装自己,武装自己的思想和学识。”高一虎用手指敲敲自己的脑壳,“总有一天,当历史需要一个高一虎站出来的时候,高一虎已经充分准备完毕,绝不容许其他人冒名顶替!”
   “操,原来丫你早给自己铺好后路了。”欧阳北上似懂非懂地喊道。只有董乐农肚子里明白,赞叹地点头,情不自禁说,“一虎,想得真够远的,我真服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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