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90年代,东北从解放时期的共和国长子、建国初期的重工业基地,走向了世纪末的国企改制下岗潮。而这期间的1.1亿东北劳工,其实正是为国家建设默默付出最多的人群。电影《下海》讲的就是这个时期的故事。
在这场下岗潮中,女工丽娜一家的生活就受到了冲击。因为那时正在流行“出国潮”,丽娜也一直想为这个家多挣点钱,便与丈夫商量一起借了高利贷出国当保姆,出了国才发现一切跟当初的中介说的完全不同。迫于生计的丽娜,最后不得已通过出卖自己和尊严换取钱财。
《下海》在17年的釜山电影节展映后,再无声息。但是事实上,这部电影十分精良,演员阵容也都是文艺片的老演员,豆瓣评分7.5分,却迟迟未能与观众见面,原因是电影讲述的是一个不能上台面的故事——中国女性站街巴黎。
人到了一定的困境之后,真的什么都可以卖,包括自己吗?影片《钢的琴》当中有这样一句话:他们没有犯过任何错误,却要承担完全不可能承受的改革代价。
90年代,应政府政策要求和市场经济的实际需求,国有企业被大规模改革、停产。数十万的企业被关停、超过两千万的工人裁员。这种大刀阔斧的改革方式,劈中当时中国的工业心脏——东北。而在这股“下岗潮”中,丽娜和丈夫就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个“受淘汰者”。在这样的改革之下,他们都是激不起任何的浪花的普通人。
偶然的一次机会,丽娜得知出国当保姆可以得到2000欧元,她一下子心动了。对她和整个家庭来说,这是一笔雪中送炭的巨额收入。当丈夫喊她走时,她连忙对中介说:“我们很感兴趣。”回到家后,她还在饭桌上不停的游说丈夫:“你想以后一辈子都住在这50平米的房子里面?”
丽娜如普通人女人一般,想一家人以后能换个大房子,想让儿子读好学校,却忽略了丈夫的感受和出国的风险。中介编织的华丽谎言,让天真的丽娜久久沉浸在对美好未来的幻想中。
面对国外的未知生活,丽娜孤注一掷,借完高利贷就跟着旅游团来到了法国巴黎。可当她满心欢喜地准备开启崭新的生活时,生活却给了她重重一击。
原来丽娜到了巴黎才知道,中介说的2000欧元的工资是假的,她能拿到手的工资事实上比她下岗前的还少。不仅如此,雇主还随时找理由克扣。在雇主家里,丽娜只能住在逼仄、窒息的杂物间,时常还不被允许出门。“法国最不缺的,就是像你这样的东北保姆”,旁人的一句话将丽娜的出国发财梦击个粉碎,她也方才如梦初醒。
工作难找,工资又少,每次夫妻俩通话,丈夫都对丽娜都颇有微词。这么微薄的薪水,别说还高利贷了,连丽娜最基本的生活都保障不了。丽娜明知自己被骗了,但她却一点办法都没有。如果不留下挣钱还债,回国后她更没有翻盘的机会。
生活给人以打击,往往总在一个人最不留意的当口,使之措手不及,毫无招架之力。
在丽娜的认知之初,“下海经商”,意味着难得的勇气和超人的魄力。但是在生活的磨砺和经济的重压之下,丽娜关于奋斗的信仰悄然发生了变质,起因是她在走投无路之际,认识了一个东北老乡李玉梅。
李玉梅也是一个“下了海”的女人,但是丽娜从一开始就瞧不起她,因为李玉梅做的是“皮肉生意”。在李玉梅的新住处里,丽娜发现这里还住着六七个中国女人,干的是和李玉梅一样的行当。丽娜最初打心里鄙视他们,既不与她们说话,也不跟她们在一个桌子上吃饭。但是她的钱很快用完了,新工作却迟迟没有着落。
李玉梅起初劝她回国,告诉丽娜:“你跟我们不一样,你有老公,不像我们不是离婚的就是丧偶的。”但是倔强的丽娜铁了心不愿回去。一方面,高额的债务让她望而却步,回去就意味着毫无出路;另一方面,巴黎是她自己费尽心力来的,如果狼狈回去既不好交代,自己也脸上无光。
在长期的心理斗争之下,丽娜还是犹豫了,躺着就能挣钱,干还是不干?直到有一次她与丈夫通话,丈夫对她说:“实在不行就把房子卖了还债。”而这一句话也直接让丽娜下定了站街的决心。暗地里,她偷偷观察着李玉梅的行动,怎么接客,怎么交易。
没过多久,丽娜便能从嫖客的眼神中捕捉到信息,转身偷偷用手笔划价钱。开房,交易,拿钱,一气呵成。从鄙视,到接受,再到麻木,在巨大的生存压力和精神负担之下,丽娜只用了一个星期便完成了生理到心理的变化。
她也渐渐明白,当初问李玉梅为什么她们做这个时,李玉梅说的那句:“不都是给逼的么!”这一句话,道尽了生活的无奈。
在法国非政府组织“世界医生”发表的一项调查里,曾有这样一组触目惊心的数据:在法国的华人性工作者中,90%在国内留有子女;平均年龄42岁,最年轻27岁,最大年纪63岁;从90年代的500-700人,到2016年,人数增长到1300人;而她们赚取的嫖资,一次只在20-60欧,有时候甚至可以更低。
丽娜的失足,始于时代的裹挟,终于自己的倔强。在牺牲尊严的前提下,丽娜迎来了“高昂”的收入。她不仅用这些钱还了债,还买上了房子和店铺。尽管一切似乎踏上正轨,但丽娜内心的不堪还是会提醒她,这钱来得不干净。
就在丽娜接受了自己的“职业”不久后,另一个不远千里奔赴巴黎的同乡丹丹的到来,却彻底打乱了丽娜的生活。面对单纯、执着的丹丹,丽娜不得已把事情都告诉了她:“你看到那边的站街女了吗?跟我们一样。”
此时的丹丹就跟当初的丽娜一样,用不可置信的眼光盯着她,仿佛她说的都不是真的。但是丹丹跟随丽娜回到居住地不久后,也下定了决心要跟丽娜一样“下海”。毕竟面对高额的欠款,丹丹也束手无策,回去也毫无活路。
只不过丹丹做了几次后,仍然在心理上难以接受,她总是半夜抱着丽娜哭泣:“高飞知道了会不会嫌弃我?”对于丹丹而言,她新婚不久,没有孩子,没有经历过什么生存的挤压,因此难以接受这种出卖灵魂的交易。而丽娜不同,除了丈夫、她还有一家老小要养。她不冒险,一家人就要陷入绝境。
这一年多来,丽娜习惯了带着面具生活。站街时,她放下头发,带着夸张的耳环,涂着鲜艳的口红。她说,她叫Lily;在与丈夫视频时,她擦掉了口红,扎起了头发,仿佛这一刻她又回归了自己。这一刻,她是丈夫的妻子,孩子的母亲。
丽娜原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丹丹因为强大的心理压力而崩溃,丽娜也终于提前结束“下海”的生活回家。回国之后的丽娜一直胆战心惊,生怕丈夫知道自己在国外的经历。这段不堪的过往就像一枚定时炸弹,丽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爆炸。
在回家的第一天晚上,丽娜在浴室把自己洗了一遍又一遍,每一寸肌肤都洗了很多遍,或许她一直都厌恶自己,甚至觉得自己很脏。但是在那个特定的环境之下,丽娜又是麻木的,至少在短时间内,她因为周围人的同化,并没有为此事而嫌弃自己。
同化效应在学术上指人们的态度和行为逐渐接近参照群体或参照人员的态度和行为的过程,是个体在潜移默化中对外部环境的一种不自觉的调适。因此,回到家后的丽娜又立刻变回了那个温柔的妻子,孝顺的女儿,善良的母亲。
然而,纸终究包不住火,丽娜的丈夫终于还是知道了。当事情大白于天时,丽娜松了一口气,丈夫却觉得愤怒又难堪。一直以来,他不断在外一直都在炫耀妻子的勤劳能干。而当这些原有的认知破灭时,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屈辱。他意识到,现在所有的一切,房子、店铺都是妻子出卖自己换来的。
为此,丈夫和丽娜大吵了一架之后,并抛下了一家人,一走了之。在异国他乡的无助,身陷泥沼的恐慌,都没有让丽娜如此崩溃,可此时丈夫的软弱无能,既不拒绝也不面对的逃避态度却让丽娜不知所措。国外的一切都不是她自愿的,若非被生活所迫,谁又愿意出卖自己呢。
在电影的最后,丽娜带着儿子,在一家破旧的小旅店里见到了丈夫。门一开,丈夫抱起儿子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对丽娜却连眼神都不给一个。面对丈夫的冷眼相待,丽娜没有生气,反而小心翼翼的想要挽留道:“你不回去,那就把店铺盘出去,我带着孩子过来这边。”
影片的最后一个镜头是丈夫在煮面,丽娜问他有蒜吗,老公则扭头示意了一下。在一片剥蒜声中,丽娜和丈夫达成了沉默中的和解。
看过这样一部电影,我不想用价值观和道德标准去评价丽娜的选择。因为我们也是人群中的大多数,也是时代中的小人物,我们没有道理去苛责她们。没钱,没势,被迫下岗,如果不反抗命运,她们很快就会被社会的洪流所淹没直至消失。
丽娜一家是那个时代的缩影,是超两千万下岗工人的影子,他们以一年工龄2000元的价格,被买断、下岗,之后艰难的活着。关于那个时代的经历,有些人也许难以感同身受。但是每一个用尽全力去生活的人,都值得尊重。
毕竟,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人可以自由的选择怎么活着,而对有些人来说,活着是他们唯一的选择。
文/夭夭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