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花旧事》

钟医生

      急诊室的蓝光在巴黎的雪夜里明明灭灭，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中，我又看见老屋门前那株野山茶。祖父蹲在花前修锄头的背影，被三十年的时光浸泡得发黄，却始终在记忆的暗房里清晰如昨。


      那年开春的雨水泡烂了老屋的土墙，祖父用蓑衣裹着我缩在灶台边。他总把烤得焦脆的番薯皮剥给我，自己嚼着发苦的芯子。我七岁生辰那日，他翻出压箱底的蓝布衫，在煤油灯下拆了补丁改作书包。线头咬断时，他耳后褐斑沾着棉絮：“玉龙要当读书郎哩。”后来这抹蓝成了应城中学的校服颜色，在继父的冷眼下越发灰败，却始终没沾过一滴眼泪——祖父说过，读书人的眼泪要流在书页里。


      平顶山的冬夜，武术馆通铺上结着冰碴。我蜷在霉味刺鼻的棉被里，掌心新裂的冻疮蹭着祖父托人捎来的《本草纲目》。油纸包里的字句被月光漂得发白：“柴胡三钱退邪热，当归二两补气血”，像他粗糙的掌纹抚过少年支离的骨头。同窗的鼾声里，我对着墙缝漏进的月光比划穴位，恍惚看见祖父在灶前熬药，陶罐里翻涌的何首乌正变成法兰西的静脉注射液。


      收到爷爷病危电报时，我正在解剖室缝合青蛙血管。赶回五峰的山路被暴雨冲断，最终只摸到新坟上一把湿土。守灵夜的山风掀翻煤油灯，我在漆黑中突然看清自己的命运——那个背我涉过山洪的脊梁塌了，而我的双脚还陷在黄粮坪的泥沼里。直到翻出他临终前托人写的信，歪扭的字迹爬满烟纸：“玉龙啊，灶王爷的供果莫省，读书的灯油要添...”


      今夜抢救那个心梗老人时，他浑浊的瞳孔突然映出老屋的煤油灯。银针穿刺胸壁的瞬间，我分明听见祖父在教辨认三七：“块茎有菊心纹的才止血。”法兰西的警报声里，三十年前那个采蕨菜的男孩终于挺直了脊梁——原来他给我的不止是烤红薯的甜香，更是把黄连熬成金创药的秘方。


      监护仪响起平稳的长音。窗外的塞纳河泛起晨光，恍惚又是老屋门前山茶绽放的春晓。祖父的蓑衣依旧挂在急诊室衣架上，落满异乡的雪，却永远飘着五峰山雨的清苦。















[size=0.875]

[size=0.875]回复[size=0.875]转发 添加回应

矛石

好感人的文章！！！！！

来自: 华人街android版